柿子红了
张联芹
今年的节气似乎比往年来的早些,寒露刚过,一个个小灯笼就挂满了枝头,满华看着满园子红彤彤的柿子树,不觉又骂了起来,边骂边从就近的柿子树上揪下一个柿子擦也没擦就放进了嘴里。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又急忙吐在了地上,还用脚碾了碾,这是啥破柿子?一点都不甜。
满华家是村子里有名的种植大户,承包了村东头那片地,足足有几十亩。春天,柿子树树冠开张,叶大光洁,绿树浓影,满华也总是穿着花蝴蝶那样的裙子在柿子林里穿梭;夏天,浓荫一片,满华就穿着无袖衫,摇着蒲扇在里面纳凉,偶尔有蚊虫在她耳边飞过,那嗡嗡的声音在满华听来很是悦耳动听。一入秋,碧叶丹果,鲜丽悦目,那种美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每到这时,满华总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仿佛要与高挂的小灯笼媲美似的。
可今年不知道为啥,满华再也没有了原来的心境,她变得烦躁易怒且慵懒起来,经常头不梳脸不洗的,甚至连吃饭都是懒懒的。为这事,两口子没少吵架,可吵归吵,闹归闹,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这不,一大早山柱就去了县城,丢下满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
满园子红彤彤一片,像极了年下家家高挂的红灯笼,也像极了孩子们甜甜的笑脸,满华坐不住了,她慢慢从屋子里站起来,穿过门前那条水泥砌成的小路,径直来到了柿林。
满华看着地上被自己碾得粘乎乎一片的柿子,心中的气扔没出来,她又从树上摘下一个柿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她咬的不是柿子,而是阶级敌人一样。满华抬头看看日头,又低头看看柿林旁的那条大黄狗,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她伸手摘下两个柿子,狠狠朝大黄狗身上砸去,大黄狗连叫都没敢叫出声就夹着尾巴钻进了狗窝,满华犹觉不解气,伸手拿起一个大棍子,狠狠往柿子树上砸去。
哎呦,这不是满华姐吗?是谁惹着你了,至于这么生气啊。
满华放下手里的棍子,又急忙调整了脸上的表情,才慢慢转过身来。
曾铁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梳着一个大背头,要是不看走路任谁也看不出他瘸了一条腿。
满华比曾铁大三岁,从小曾铁就满华姐满华姐地叫,而满华也把曾铁当做了自己的亲弟弟,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因为一点小事,满华与山柱又吵了起来,满华哭着向后山跑去……
后山有一个山洞,小时候满华与小伙伴们经常在那里玩山大王的游戏,每次都是满华做小媳妇,曾铁做山大王。儿时的时光是快乐的,也是让人留恋的,曾铁自患小儿麻痹瘸了一条腿之后就再也没跟满华他们玩,而是自己躲在屋子里看书,每次小朋友们去喊他时,他总是用不耐烦的口气说,走,走,别烦我。久而久之,再也没有小朋友去找他玩了。再后来,满华跟山柱结了婚,曾铁也在同年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
满华哭着钻进山洞,坐在凉凉的石头上,心中思绪烦乱着,她与山柱结婚有三年了,与她同年结婚的人都抱上了娃,可她的肚子依旧憋憋的,随着外面疯言疯语的增加,山柱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不说,还经常找理由跟她吵架。无奈之下,她拽着山柱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山柱就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精神,他用手撕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女人的心终究还是软的,满华不忍心看山柱这个样子,便比以往更温柔更体贴了起来。可满华的温柔体贴换来的却是山柱的变本加厉,他喝得酒更多了,喝完了酒就吵架。这不,今天就因为满华炒菜时放的盐多了点,山柱就不依不饶地与满华吵了起来。
满华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心酸,她从兜里掏出那瓶准备已久的敌敌畏,仰脖灌了下去。
这一幕被尾随而来的曾铁看在了眼里,他紧走几步,一把夺下满华手中的瓶子,又把手指伸进了满华的嘴里……
由于曾铁发现的及时,那瓶敌敌畏只湿了湿满华的嘴唇,并没有对满华造成多大的伤害,可满华心底的伤痕却是无法愈合的,她扑在曾铁怀里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累的睡了过去……
你们这对狗男女在做什么?当山柱歇斯底里的喊声传来时,满华才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她看了看同样睡眼朦胧的曾铁,又看了看凶神恶煞似的山柱,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从那以后,满华彻底变了,再也没有了原来的温柔贤淑,变得懒塌起来,而看着满华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山柱变得越来越疯狂,也变得越来越矛盾起来。无数个不眠之夜,山柱看着满华鼓起来的肚子,恨不得拿把刀将那个人杀了,再把满华打一顿,可有的时候,他又觉得,真要是有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喊自己爸爸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山柱依然纠结着,满华依然慵懒着,矛盾也依然激化着……尽管山柱看满华一百个不顺眼,可满华看山柱的眼神却越来越温柔……
又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满华不自主地往山柱的被窝里靠去,正在沉思的山柱一惊,随即厌恶地向后躲去。山柱的举动让满华的眼中再次蓄满了泪水,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曾经那温柔……
曾铁生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村子里传开了,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抱着惋惜和同情的心理,只有山柱的心里闪过阵阵快意……
从山洞一别,这是满华第一次看见曾铁,此时的曾铁再也没有了原来的阳光和帅气,他脸色苍白而浮肿,精神状态也很差。听别人说,他患了肾衰竭,要是没有合适的肾源的话只能在家里等死了。看见满华,曾铁的心里很复杂也很难过,可他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拉着满华坐下,又低低地问了句你还好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满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她只觉得心好痛,痛得让她无法呼吸。看着满华这个样子,山柱心中闪过一丝快感,但更多的是怜惜,他想伸手将满华搂进怀里,可当他看见满华那隆起的肚子时,心中又升起了无名的醋意和恨意。
为了给曾铁筹集肾透析的钱,满华一改原来的慵懒,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不黑不回来,奔走于乡政府、民政处,还有一些私营和国有企业……曾铁看着满华递过来的钱,泪水一次次模糊了视线,他不止一次要求满华不要再出去奔走,也不止一次想偷偷结束生命。生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可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奢望,因为他清清楚楚记住了满华的话,他不想用满华的奔走换来自己的生,可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死换来满华的死。面对满华的以死相逼,他一次次放下了扼杀自己生命的狠手,在痛苦和暖意中挣扎着、活着……
看着满华日益隆起的腹部和日益消瘦的脸颊,山柱的心中五味杂陈,有怜惜,有醋意,更有仇恨……他试图劝满华放弃奔走,可满华却对他的劝阻置若罔闻,他想帮着满华出去募捐,可又放不下心中刻骨的仇恨和醋意,于是,他私下去找曾铁,想羞辱他一番再让他劝满华停止奔波。
说心里话,在山洞里发生的“那件事”之前,山柱对曾铁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一方面是因为满华把曾铁当做亲弟弟那样疼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曾铁的才华。
曾铁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他靠自己的毅力考上大学,硬是拖着一条瘸腿靠半工半读完成了学业。毕业后,他毅然回到家乡,给村子带来了新技术,让村民们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如果不是发生了山洞里的“那件事”,山柱还真想把曾铁当做弟弟那样来关心。
尽管心中充满恨意,可见到曾铁时,山柱心中还是一痛:记忆中的曾铁是阳光而帅气的,尽管瘸了一条腿,可那并不影响他的魅力。旧房子里,曾铁蜷缩在一张木板床上,冷冷的屋子里不时传来曾铁的咳嗽声。这时,山柱才想起来曾铁是一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大学毕业后回到村子,让村民们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看见山柱,曾铁的脸上洋溢起了笑容,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嘴里热络地喊着山柱哥。山柱心中闪过阵阵快意,他厌烦地往后闪了闪,躲开曾铁伸过来的手。
曾铁似乎没看出来山柱的厌烦,又将手向前伸了伸,依然热络地让着坐。等山柱在床前的凳子上坐好,曾铁才喘着粗气说,山柱哥你来的太好了,我正有事找你……
山柱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他只知道自己在雨中走了好久好久。第二天,他顾不上吃早饭便匆匆离开了家。
山柱这一去就是好几天,连满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满华每天除了去看曾铁,就是坐在柿子树下痴痴地望着远方。别看山柱在家时跟她吵架,可他一旦离开,她心里还是很惦念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山柱的喜怒哀乐早已融入了她的血脉,为了治好山柱不能生育的病,她没少费心思。现在,她日渐隆起的肚子说明山柱的病已经好了,可这一切她不想让山柱知道,因为他知道山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除了曾铁之外,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给山柱治病的决心和付出的辛苦,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对山柱深沉的爱……
平静的日子总是隐含着波澜,就在山柱离开后的第六天,曾铁家里忽然来了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
三年后……
静静的山林里偶尔传出几声鸟儿的啼叫,满华将鲜花放在山柱的墓碑前,又转身对曾铁怀里的孩子说,小柱,快下来,舅舅的身体还很虚弱呢,别累着他。
满华姐,没事的,我这条命是山柱哥给的,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满华眼含热泪地使劲点着头,嗯,山柱是好人,他的死重如泰山,出车祸后的生命垂危之际,他忍着剧痛等到了救护车,用他的痛苦挽救了六个人的生命。他是我心中的英雄,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