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顿觉悲悯的十首当代诗
吕本怀
诗歌作者：林荣；青小衣 ；臧海英；林非夜；潘洗尘；沈浩波；陈衍强；梁文昆；皮旦；马学文
（排名不分先后）
点评嘉宾：吕本怀
《公祭日》
林荣
3000只和平鸽
集体唱着
大悲咒
它们“咕咕咕”地叫一声
就是一个人的名
叫一声
就是一个人的名
悲悯理由：
这首诗让我感到悲悯有三个方面。
一是已然发生的事实，一周之内，在一座城市居然有三十万人被屠杀，真可谓惨绝人寰，即使有极少数日本军国主义的残渣余孽极力否定，却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份子，我深深地为我的同胞感到悲哀。
二是诗中那三千只和平鸽咕咕咕的叫声，和平鸽是和平象征，它们的每一声都是对和平的祈求，但愿我的祖国强大起来，不再进入落后就要挨打的行列，更但愿曾经的悲剧不再上演。
三是“叫一声/就是一个人的名/叫一声/就是一个人的名”，如此反复更让我觉得凄婉。之前我所看到的多是对整体的哀悼，很少看到对其中每一个个体所表达的哀思，林荣的这种表达更体能现出对死难者的尊重，诗中对每一个人名的列举，尽管还只是和平鸽的一声声叫唤，也在某种意义上大大超越之前那三十万数字带给我的抽象悲痛。
另外，就全诗而言，“3000只和平鸽/集体唱着/大悲咒”可谓名副其实，难道这世间还有比南京大屠杀更大的悲吗？
《我在街角拐弯处踩到一只扣子 》
青小衣
街角拐弯处，踩到一个小东西
硬硬的，是一只暗红色的小圆扣
突然有一丝不安
这应该是一个女孩子衣服上的扣子
怎么走到这里就掉了呢
我更加不安起来
这颗扣子是女孩子领口处的
还是衣角处的呢，最好是女孩子袖口处的
最好是女孩子自己不小心碰掉的
掉了扣子的女孩子最好没哭
悲悯理由：
在街头踩到一枚小小的纽扣，这很寻常，在青小衣眼里却不寻常。由纽扣的颜色，她想到这可能来自一个女孩子的身上；而一个女孩子的纽扣掉在街头， 似乎应该是有原因的。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从诗人对原因的猜测里，我不仅感受到了她的细心，更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她的悲悯。她希望这颗纽扣“最好是女孩子袖口处的”，她希望“最好是女孩子自己不小心碰掉的”，她希望“掉了扣子的女孩子最好没哭”，处处凸显出她对这粒纽扣主人的关切，而这种关切的背后则透出当今社会安全感的普遍缺失，凸显出一个女孩在社会上可能遭遇到的各种风险，更凸显出诗人作为一个女人，尤其作为一个母亲深沉而广阔的慈悲。
《暂居德州》
臧海英
今晚，他们说起
佩索阿的里斯本，卡夫卡的布拉格，乔伊斯的都柏林
以及那些没有祖国和故乡的人
“暂居德州”
我如此介绍自己
我也曾暂居宁津，暂居昌平，暂居北村
我如此说起我的经历
当然，也可以换成
暂居人世
我如此描述我的处境
人的处境
2018.1.26
悲悯理由：
我之所以将这首诗选来，一因诗中“我”的暂居，“我也曾暂居宁津，暂居昌平，暂居北村/我如此说起我的经历”,再加上目前之“暂居德州”，诗人也算得上一个地地道道的飘零者；二缘当下像“我”一样的“暂居者”数以亿计，以至于在国家层面不得不推出一种叫做“暂住证”的证件，这也算是中国特色之一。
更大悲悯则在“也可以换成/暂居人世/我如此描述我的处境/人的处境”，作为个体的生命本就无法在这个世界找到一份永恒感，暂居生涯则会加剧动荡不安的感觉。但愿随着时代进步，更多人能做到工作稳定，合家团聚，以便让家庭更像家庭，让人生更像人生！
《豌豆的打开方式》
林非夜
大梦未醒
南风有湿答答的温软
竹篱下，我数着那些攀结的藤蔓
豌豆向下，而豌豆花向上
南风吹拂时不管不顾，没有心肺
豌豆花抽出了翅膀
微风中即将展开一种飞翔
而我生怕遗漏，我
期待，那些尚未打开之物
这种探向漫长，在到达的边缘
甚至故意放慢了脚步
伸出来的藤蔓，像一把解开的锁
——或许从没醒来
一清醒就要割舍
——或许不想打开 ，一打开
就要被迫接受
悲悯理由：
这首诗似乎在写豌豆，在我看来却更像在写人生的无奈，并且这种无奈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这是我读到诗的最后一行时产生的感受。“伸出来的藤蔓，像一把解开的锁/——或许从没醒来/一清醒就要割舍/——或许不想打开 ，一打开/就要被迫接受”，在诗人看来，人生无论舍还是得都是如此不由自主，人真的很难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
这首诗在结构上可被分成“大梦未醒”与“梦醒之后”两个部分，且对比鲜明，梦里梦外全然两个世界；就表达而言，诗人采用多层对比（段之间；句之间），并将末段抽象建立在了首段具象的基础之上，具体而生动地呈现出人生难以避免的情状，并抵达诗歌言语的陌生与清新。
另外，豌豆这个物像，一方面柔弱，另一方面也坚韧，与一般作为个体的人很类似，因此诗人以“豌豆的打开方式”来隐喻人生，在我看来十分贴切。
《至暗时刻》
潘洗尘
如果黎明真的到来
我也会觉得
至暗时刻
总是短暂的
但很多时候
在历史的放大镜下
我们看到的
却是被黑暗埋葬的
整整一代人
或几代人
悲悯理由：
我们有些耳熟能详，诸如比喻“黎明前的黑暗”，再如警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作为局外者，每当读到，很可能会有几分欣慰，有时候甚至还忍不住惊喜。
之所以如此，往往因我们置身事外；倘若我们不幸做了黎明前与春天前的当事人，那份煎熬乃至窒息绝不是一种好感觉：你在那一刻一定很绝望，你根本不知道黑暗与寒冷什么时候才会最终消除，甚至你还有可能根本就不相信黑暗与寒冷会有最终消失的一刻。
诗人潘洗尘很真切地站在了不幸者的立场，他深知即使历史上轻描淡写的一笔，也很可能在其背后站立着数以千万计的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他们正一天天茫然着，一天天绝望着，一天天被抛弃，一天天被埋葬。
只有将历史放大，才能看到其中的个体与集体的真实，才会让后人对前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并努力避免悲剧重演。可惜的是人们所遭遇的往往是历史被遮蔽，以及因这种遮蔽所导致的淡忘，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而这种背叛首先就是对自身的背叛，这就难怪“黎明前的黑暗”与“春天前的冬天”，在历史的轮回里从来都不会缺少。
《关于悲伤这件事》
沈浩波
你早该明白
当你悲伤时
他人不悲伤
我也不悲伤
哪怕你的悲伤乃因我而生
我早就明白
当我悲伤时
他人不悲伤
你也不悲伤
哪怕我的悲伤乃因你而生
万物各行其是
一人悲伤如蚁
而那个看起来最悲伤的
乃是个单纯的傻瓜
他一路哭哭啼啼
以为万物
与他
同悲
2018.8.7
悲悯理由：
“你早该明白”“我早该明白”，大家都早该明白，你的悲伤只是你自己的，“哪怕你的悲伤乃因我而生”“哪怕我的悲伤乃因你而生”，如此悲催似乎直逼“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泣下”，在我看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当年陈子昂是一个人在幽州台凭吊，而沈浩波则身处在茫茫人海之中。
诗人笔下，“万物各行其是/一人悲伤如蚁”为第一重悲，“他一路哭哭啼啼/以为万物/与他/同悲”为第二重悲，“而那个看起来最悲伤的/乃是个单纯的傻瓜”则为第三重悲。一个人单纯便被称为傻瓜，甚至大家都将其当作傻瓜，还有什么会比这更悲催呢？而在当下，又有多少人不将这种单纯当成傻呢？
“关于悲伤这件事”，经过诗人的提炼与列举，读者不仅看到了冷漠，更感受到自嘲与他嘲，并最终居然连单纯也成了罪过；你完全可以将其视为危言耸听，但当你仔细想想，现实难道不是如此吗？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置身于这样一个社会，你难道不会觉得悲催，不会产生悲悯，不想为改变这样的现实而做出一点什么吗？
有的人看不起口语诗，总以为口语诗就是口水，却不明白口语诗对当下的切入往往最直接也最深刻，在那些看似平常的表达里，其实有最着真切的疼痛。
《寻人奇事》
陈衍强
我的父亲问张永相
你看见云春儿的外婆没有
张永相说没有
我的父亲问黄永万
你看见徐富恩的岳母没有
黄永万说没有
我的父亲问陈衍友
你看见陈衍强的妈没有
陈衍友说没有
陈衍友急忙打我的电话
二哥
伯娘跟你到县城没有
大伯以为她上坡挖苕
去羊儿湾找没有找着
我突然难过地对陈衍友说
爸爸真的老糊涂了
他耳朵不好
中午我就大声告诉他
要把摔伤的妈接到县医院治疗
而且他亲自看见我
把妈扶上车离开老家的
你告诉他不要着急
2018.10.22
悲悯理由：
诗中的事奇吗？是有点奇！诗中的情形真的奇吗？其实到处都有。
当下，中国正一步步迈进老年化社会，许许多多的老年健忘症患者，许许多多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将不断充斥于我们所处的时空，并且，说不定也不要很长时间，我们自身也将进入到这样的队列。
父亲一个接一个找人打听，母亲身份也随被打听者的不同而有所变化，谁能怀疑他当时心情的急迫？谁能怀疑他以为老伴失踪了的急切？然而，这一切却建立在“他耳朵不好/中午我就大声告诉他/要把摔伤的妈接到县医院治疗/而且他亲自看见我/把妈扶上车离开老家的/你告诉他不要着急”的基础上。告诉他的人是他儿子，告诉他的时间可能还没过一个钟点，尤其是他还亲眼看见儿子扶老伴上车。
个中情形不能不令人啼笑皆非：“我”的父亲真的老糊涂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糊涂，发展下去还怎么谈得上生活自理？诗人写这首诗时，一定会有着类似的担忧，更有未来不知怎么办的茫然与焦虑。
作为读者的我们，一旦想到父母将来也会有这样的时候，一旦想起十年二十年后到处都是这样的老人，并且自己很可能也是其中一份子，是否会悲从心来？是否会让你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悲悯？
《骨头的重量》
梁文昆
婴儿最轻。
女人比男人轻。
少一条腿的比四肢完整的轻。
照这么说：
少年的和老人的不是一回事。
一个人和
多个人的不一样。然而
有时也会有例外——
1958年秋，生产队收走了
老闫家所有缸里的粮食和炊具
我的曾祖父，一个85岁的倔老头
连续七天没有进食
饿死在自家土炕上。
出殡时，木质的棺材
敛着一把瘦骨，十个小伙子
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悲悯理由：
诗里有大背景——“1958年秋，生产队收走了/老闫家所有缸里的粮食和炊具”，当然这只是大背景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于一个家庭却具有颠覆性的意义。
曾在不少资料里看到，面对大跃进当年全国人民如何欢欣鼓舞，在这里我却见到了一个老农的反抗，尽管他的反抗形式消极且效果全无，但值得庆幸的是，数以亿计的国人中还能有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反骨。
“我的曾祖父，一个85岁的倔老头/连续七天没有进食/饿死在自家土炕上。”如此情形如果发生在某个伟人身上，足以让他名垂千古，然而“我的曾祖父”不过一个不识时务的老农，他的行为当时一定令干部、邻居乃至家人不屑。
幸好他还有一个写诗的曾孙女，才不至于让他彻底淹没在时间的深渊，并让他的“倔”升腾起几分人性光芒，而这种人性光芒主要就体现在“出殡时，木质的棺材/敛着一把瘦骨，十个小伙子/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这似乎不合常理，根据时间判断，当时还不曾进入到全民饥饿时期，十个小伙子却抬不起曾祖父的“一把瘦骨”，这似乎违背常理。或许因曾祖父死得有些冤，冤气所结才让其尸身有了些魔力，或许也因那些小伙子对老人的死有所恐惧或不忍，才会在那一瞬间难以将其抬起。
就诗的结构而言，前部分显然在说明，并以此为后部分做铺垫，后部分才是事实的呈现以及由此所凸显出的事实的诗意。如此处理未尝不可，但假如我来写这首诗，可能会更直接地只要后面两段，这样的表达也许更突兀，也更令人震撼。
1958在当代史上是个特殊年份，紧随其后便是数千万人的非正常死亡，“我的曾祖父”或许具有某种先知先觉，他预测到了随之而来的灾难与浩劫。我为诗中那位“85岁的倔老头”悲哀，更为随后那数不清的生灵悲哀：一方面死难者中绝大部分没活到倔老头的年纪，另一方面后死者根本不可能再有十个小伙子来抬，也基本上不可能再用棺材去埋。
《儿子》
皮旦
她22岁那年
生下儿子
医生说是个残疾
活不下来
婆婆就把婴儿抱走了
抱哪去了
婆婆从来不说
她一直认为
儿子还活着
每过去一年
儿子的形象
就增加一岁
曾经是5岁的瞎子
10岁的瘸子
今年15岁了
儿子是个白痴吗
她这样问自己
悲悯理由：
诗中的母亲让人悲悯。“她22岁那年/生下儿子/医生说是个残疾/活不下来/婆婆就把婴儿抱走了/抱哪去了/婆婆从来不说”，这说明她在家中没有地位，婆婆更没把她放在眼里，俗话说母子连心，即使残疾，也是她十月怀胎的结果，怎么可以残酷到连看都不让她看上一眼？
诗中的孩子也值得怜悯。这个孩子生下来便被抱走，“抱哪去了/婆婆从来不说”，这“从来不说”其实暗藏机关，狠心的婆婆如此位高权重，说不定早已将这个孩子弄死；即使没被弄死，而是送给了某一个人家，凭他的残疾，他是否有可能得到善待？
诗中母子的思念（假如孩子还活着，并得知自己的身世）也令人悲悯。“每过去一年/儿子的形象/就增加一岁/曾经是5岁的瞎子/10岁的瘸子/今年15岁了/儿子是个白痴吗//她这样问自己”，尽管诗中没任何抒情与议论，但就在这样直接而简单的呈现里，我们也足以感受到一颗母亲心的苍凉。
《事故》
马学文
瓦斯爆炸后
皮巴三被深埋井底
尸体拿不出来
矿上给了他老婆曹婉花
一百二十八万块钱
曹婉花在村里
一下成了大富人家
村里人都很羡慕
尤其是当年
不愿嫁皮巴三的李远针
特别懊悔
逢人便说
哪个晓得他能挣到
这么多钱
悲悯理由：
“瓦斯爆炸后/皮巴三被深埋井底/尸体拿不出来/矿上给了他老婆曹婉花/一百二十八万块钱”，这是我感到悲悯的第一层。虽说我所居住的小镇离矿上较远，但在电视网络里时不时就会传来矿难的消息，也曾看到过死难者家属哭天抢地。毕竟生命至高无上，即使诗中皮巴三拿到了还算合理的补偿，无论如何也难掩他生命逝去的悲伤。
“曹婉花在村里/一下成了大富人家/村里人都很羡慕”，则让我有了第二层悲悯。一个家庭中的顶梁柱死了，大伙儿不是感到悲痛，反而“都很羡慕”，这种扭曲的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实在令人不解，关键更在于羡慕她的人并非一个、两个，而是一座村庄里所有的人，这从“都”里可以看出。在当下，甚至你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而并非虚构，尤其这样是非颠倒的村庄还绝非一两座。
“不愿嫁皮巴三的李远针/特别懊悔/逢人便说/哪个晓得他能挣到//这么多钱”，更让我有了第三层悲悯。那个叫做李远针的女人倒还真心直口快，“逢人就说”，“特别懊悔”。她懊悔什么？她真爱皮巴三这个人吗？不是呀。她只爱皮巴三用命换回来的“一百二十八万块钱”。在一个社会里人们对金钱竟然迷恋到如此这般，这个社会难道还不足够病态？
曾经有人悲催的说，中国人信什么？中国人什么都不信，只信钱。这于全体国人显然并非事实，但于大部分人而言，虽未必会表现得与诗中那两位女人以及那座村庄里的人一般低俗，但心底所潜藏着的对金钱的渴望以及由此所带来的心态扭曲，却绝对不可小觑。
点评嘉宾：吕本怀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