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芍药花开于晚春,盛于立夏。
我对芍药的记忆,是同二哥联系在一起的。
二哥学过中医,买过一些中药配方的书籍,我小时候也曾翻阅过。那时候记忆力好,有些成方便记了下来,其中有一补血"四物汤",其中就包含白芍。后来又知道另一味中药赤芍。和哥哥谈起,他总是说白芍活血,赤芍凉血。聊天之语,便也记在了心中。
可是我从来都没注意到白芍、赤芍同芍药花之间的关系。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赤芍即芍药之根,简单晾晒即可,因为发赤,故曰赤芍。将芍药之根外皮除去,水煮晾干,即为白芍。知道后不觉发笑,老说白芍赤芍,却不知它们和芍药花,一为根,一为花而已。
前几年,二嫂在西安园艺务工,带回来几株花卉苗子,其中即有芍药。我建议将其移至院墙外。暑期回家,问怎么不见了?二哥说,芍药移植出院后,一夜之间,不知所踪。乡间人也知道芍药的名贵啊。
又到了芍药花开放的日子,不禁就想起了往事,以及去年去世的二哥。
二
最早知道芍药花,是读刘禹锡的《赏牡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诗中说牡丹富贵大气,被称为"花王"。而芍药虽然也艳丽,却显得柔软无力,缺乏骨格。荷花呢,则远离红尘,显得无情,所以都比不上牡丹。这是咏牡丹的名诗,记住了牡丹,也就记住了芍药。
一九九五年后,我在陕西师范大学读研究生。那时师大还在吴家坟的老校区,正门正对长安街。从大门进去,走上一段路,北侧有一个大花园。里边有各种花。暮春时,园子里有一种花,红色艳丽,大而重瓣,迎日盛开。我感觉它应该就是牡丹花了。
我一直认为牡丹是草本植物。到绍兴文理学院后,有一年李俊老师到新昌写生,在微信圈发了几张牡丹照片,我一看是木本,便问李老师怎么回事,他说牡丹有木本的。一种植物,草本和木本并存,真是奇怪。不过也没有多想,便作为悬案,一直存在心头。
最近查阅资料,才知道芍药和牡丹同为芍药属,芍药为草本,牡丹为木本。这么说,这么多年,我将牡丹和芍药混为一谈了。
牡丹为木本,故株形相对高大,加上花色富贵,故为花王。而芍药尽管花型和颜色类似牡丹,因其为草本,故显得柔媚妖艳,所以刘禹锡说它"妖无格"。
因为二者同为一属,芍药开花时间又晚于牡丹,所以人们常将二者种于一处,高低搭配,交叉开放,相得益彰,成为晚春和初夏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从这奌上说,宋代人把芍药称为花相,是非常合适的。
三
芍药花是爱情之花,也是离别之花。
诗经有十五国风,《郑风》中《溱与洧》说: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诗中说,溱水洧水,春天涨水了。男子和女子,各自手持一把兰花。女孩说,一起去河边吧。男孩子说,我已经去过了。女孩又说,再带着我,一起去参加那热闹的仪式吧。水边上,熙熙攘攘,大家都玩得很高兴。那对男女,互相戏谑,临别的互赠以芍药花。
这诗,年轻时很早就读过。只是那时因为年龄的缘故,加上读书不求甚解,尚不能体会出字面背后的含义。
其实这诗描写的是三月三上巳节情窦初开的男女自由交往嬉戏的情景。先秦时代,尚存上古遗风,给男女自由来往的机会。像孔子,便是他父母野合而生。上已节便是这样的日子。
那时黄河流域远比现在温暖。三月三,春风温暖,少年男女,也春意勃发。大家集体去河边祭水祈福,用包括兰草和芍药在内的香草香花水洗浴嬉戏,晒晒太阳,就像现在大家在海里沙滩外集体游泳,然后晒阳光浴一模一样,然后各自成双成对找个地方去私会。临别用芍药花相赠,相约再会。
芍药花在这里,是爱情的信物和象征,你想想,少男少女,两小无猜,无拘无束,来往全凭看着对眼即可,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无需纳采。二人相会,出于本性,出于天然,这爱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后来封建礼教不断加强,男女之大防日甚,到了白居易的时代,“落日驻行骑,沉吟怀古情。郑风变已尽,溱洧至今清。不见士与女,亦无芍药名。”(《经溱洧》)这种上巳节相会的情景,再也看不到了。
白居易作这样的感慨,也同他自身的经历有关。他11岁时随母迁至徐州符离,与小他4岁的湘灵相识,一起长大,19岁相恋,29岁中进士后,多次向母亲请求成婚,遭母亲一再拒绝,一直拖到37岁,才在母亲以死相逼下与杨夫人成婚。想想那青梅竹马的恋情会给他一生心灵留下什么烙印?他写这样的诗,就不稀奇了。
芍药花,是爱情之花,也是离别之花。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将离。它呢,曾目睹过孟郊对亡妻的感情。
孟郊一生寒苦,多年科考,才得及第。后来管理河南水运和音乐业务。他晚年定居在洛阳立德坊,靠近郊区,临近村落,那里“家家有芍药,不妨至温柔。温柔一同女,红笑笑不休。月娥双双下,楚艳枝枝浮。洞里逢仙人,绰约青霄游。”生活安定,环境适宜,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一改平时的寒酸诗风,笔下也轻松温柔明快起来。他一共写了五首芍药诗,其二中又说,“芍药谁为婿,人人不敢来。唯应待诗老,日日殷勤开。"他简直以芍药花的夫婿自栩了。看着这些芍药花,就像看着自己的妻子。因为他妻子去世了,丢下了他一个人。“三年此村落,春色入心悲。料得一孀妇,经时独泪垂。”失去了妻子,满眼的春色就带有悲色了。想必那失去丈夫的孀妇,路过芍药花时一定会垂泪吧?他失去了妻子,就把情思寄托在芍药上吧。
四
芍药花是"仙花",更是平民之花。
芍药被发现,远比牡丹为早。因芍药根可药用,早就记于《神农本草》,故此以药为名。据说秦时神仙安期生就服食用白芍制作的丸药,所以芍药花被视作"仙花"。
《溱与洧》 证实,最晚在先秦时代,人们就注意到芍药的存在了,那里芍药写作"勺药"。
颜师古曾为《汉书》作注:"勺药,药草名。其根主和五藏,又辟毒气,故合之于兰桂五味以助食,因呼五味之和为勺药耳。"也就是说,因该药可调和五味,同勺子发挥作用一样,故以"勺"名之。至今民间将勺子称为"调羹",是同一道理。
芍药花也有单瓣和重瓣之分。重瓣大且富丽,且花色多异。根采用为白芍、赤芍的芍药一定是单瓣,且为红色,所以又称"红药"。
《溱与洧》 那士与女在溱洧河边所采之芍药花,一定是野生的单瓣花,可以随便采集。
因其为良药,大量采集,不足为用,后便人工种植。像孟郊居住所近村落户户芍药花,那一定是人工种植药用了。
种植过程中产生变异,产生半重瓣芍药花,人们再专门加以培育,就会出现专门供人们观赏的重瓣大花了。
在唐代,贵族庭院中大量移植芍药花。"绿原青垄渐成尘,汲井开园日日新。四月带花移芍药,不知忧国是何人。”这是中唐 吕温的诗,名曰《贞元十四年旱甚见权门移芍药花》。描写的就是贞元十四年农历四月,正是麦子将熟,水稻插秧之时,长安洛阳大旱,粮产殆危。权贵们却不顾国家安危,继续开新园,打新井,布置自己园林,并且从其他地方,移植正在开花的芍药,一车车运来的情景。作者实在气愤不过,写了这首诗。
芍药花甚至移植到皇宫大内。韩愈的《芍药》诗这样写道:“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笼。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他在皇宫里值夜班,中间休憩,走进园子一看,路灯下,红色的芍药花像一盏盏密集的灯笼,摇晃在枝叶上。晚风吹动,花间红浪翻滚,花香阵阵。一种浩大狂放的美,韩愈一时恍惚了,这哪里还是皇宫,是传说中的仙境吧?
因为是草本,耐小寒。无论是药用的单瓣,还是观赏的重瓣,众多的芍药花一齐开放,灿如海洋,风起浪涌,的确壮观。
芍药药、赏两用,特别是,同只有特殊地带才种植得好的牡丹相比,芍药可以在各地广泛种植,深入千家万户,芍药是真正的平民之花。
"樱桃熟后麦秋凉,芍药开时槐夏永。"樱桃红熟,芍药花开,夏时的一道风景线。
种一些芍药吧,让它装饰你的家园,伴你渡过初夏的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