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到大,确切说,直到现在,我都恨娘。
应了那句老话,养儿不知娘辛苦,养女方报父母恩。让我更有底气恨娘的,是我养的,恰好是个儿子。 没敢要二胎,头胎儿子娘都没帮着带一天,怕生出个女儿来,娘看都不会看一眼。哦,忘了告诉大家,娘只有个路程眼睛,啥叫路程眼睛?乡下人的说法,就是娘那双眼晴只能摸索着看个脚下的路程。娘走路,脚步抬得很高,落下时,尽可能慢,尽可能低。看娘抬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娘在学踩高跷,看娘落脚,不晓根底人以为娘在上演蒋干盗书。
娘不记人的脸,娘只记人的声音,这让我颇为遗憾,再大的风光,娘都看不见,这不成心的吗?要知道,我和儿子的作品都在全国各大报刊上开出了浪花一朵朵,还开到海外国外了。 肉蒙在蒸菜里吃了,这让我多少有点不悦,娘可以忽视我的成就,反正我的成长是苦菜悄悄一支花,靠自己拼命汲取大地养份,儿子不一样,因为是独生子女,他把姑娘的那份好命都占了去。 老祖宗说过的,姑娘是棵菜籽命,落到肥处一棵菜,落到瘦处一根苔。 很明显,儿子落在肥处,长成菜了,很多人看好的一棵菜。 哪像他老子我,自始至终,是一根苔。 怨气就这么冲天的喷射出来。
轮到我这胎,据说娘极想要个姑娘的,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多好的兆头,偏生,我把娘老了伸脚的指标给侵占了。 我们那,把老人走姑娘家,叫有个伸脚的地方。 一个姐姐,显然是不够娘老了伸脚的,娘后来到底生了小妹,赌气一样。 我很惭愧,一出生就那么不孝,强行要把娘伸脚的路给挖断一条。 娘更惭愧自己的路程眼睛,姐姐都有外孙了,也没见娘把脚伸到姐姐家一回,娘怕自己饭桌上把筷子伸到别人碗里,更担心自己手头的筷子跟别人筷子搅合在一起。
妹妹嫁得远,万水千山的那种远,远得娘眼里压根就没那段路程的存在。 尽管娘处处小心,娘还是落下不少话把,让乡亲们背后费了不少口舌来腌臜她。 家叫娘把持着,父亲是招上门的女婿,没话语权。 过去讲,帝王重长子,百姓疼幺儿。 娘却没疼我这个幺儿,读书成绩最好的我,跟哥哥姐姐妹妹一样,都只念了初中,娘没学别家在孩子上学这种事上玩丢车保帅。 壮士断腕那一套,在娘这儿行不通。要说五根指头有长有短,可娘不愿让任何一根受了委屈。 结果呢,我们兄妹五人,个个都活出一脸的委屈。 要是我们家,供出一个大学生来,没准就当官当府了,朝中有人还怕把大家伙一个一个拉巴不出去? 强似一大窝子男男女女,就出了一个穷酸文人,一年到头,连头年猪的礼都没人送上门。 说我呢。 十八岁那年,我参加县里诗歌比赛,获了奖,被邀请参加笔会,拿着笔会通知,我作了大难。
路费,住宿费,哪儿找去? 娘给我找到的,在年猪身上。 卖了年猪,送我在村口等汽车到县城去的时候,娘抬眼望着天,很兴奋说,娘做了梦的,你这朵云就要下雨了。 娘的路程眼睛,是看不见天上云朵的,我知道。
我还知道,村口那些看热闹人眼里,娘就是一个败家婆娘,眼睛看不见就算了,心里还不识数。 等我把一双腿从泥地里拔出来,走进城里时,娘眼睛完全看不清路程了,迈动步子之前,会先伸出一双手,她坚持不拄拐杖,走路都是半步半步挪动。 娘在证明,她有眼睛的。 回乡下过年,娘跟我说,儿啊,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 那台黑白电视机在一边叽叽喳喳叫着,娘眼睛朝着电视方向,说我看见你在电视上说话呢。 那是我的一个电视专访。 儿子在一边突然插了嘴,奶奶你看见我没,我也上电视了。 娘怔了一下,满脸的歉意。 娘不习惯对着孙子撒谎,再说,那台黑白电视,除了收几个地方台,儿子上大学的城市电视台,根本收不到。
儿子从手机里调出他接受采访的视频,说这里,奶奶您看! 手机视频的声音不大,娘把手机举到耳朵根前,听儿子的声音,真难为娘的耳朵,代替眼睛行使那么多年功能,早不灵敏了。 娘到底还是听见儿子声音了,娘很高兴,说看见了,看见了,我的孙好有出息。 儿子不高兴了,说奶奶您那是看?您分明是在听? 儿子最近臭美着,上电视节目前,有化妆师专门给捯饬了的,用儿子话说帅得不要不要的。 娘却没能看见帅得不要不要的孙子形象,她印象中,肯定是孙子三岁时拖着鼻涕在她身边跑进跑出的模样。 三岁那年暑假,儿子在娘身边呆了两个月,要说也真是奇了怪了,那段时间,只能通个路程眼睛的娘,硬是能把儿子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小到脖子上出痱子,大到屁股上长疙瘩,都难逃娘的那双路程眼睛。 过完年,我们就要回城,娘一脚深一脚浅非得送我们上车。 怎么阻拦都没用。 能帮我们拿东西,还是能替我们引路?
人都上了车,娘忽然冲我招手,示意我下车,她这样子,分明有话要交代。 每次都这样的,妻和儿子见怪不怪了。 连经常跑那条线的司机,也熟悉了我们家这一套流程。 不耐烦下了车,娘把嘴巴附在我耳边,跟我乖孙说一声,叫他别恨奶奶。 好端端的他恨你干嘛?娘这是怎么了,眼睛不通路程,心里也不通路程了。 没能看见他上电视啊,娘只有个路程眼睛,你知道的。娘浑浊的眼里,那一刻有亮晶晶的东西滚动。 我假装生气说,当然要恨,您儿子孙子的风光,平白无故都叫别人看了。 娘拿心在看着呢!娘讨好地望着我,你们脚下的路程都通上了天,娘晓得。 娘能晓得的不外乎就是老一套,写文章的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嗐,娘这路程眼睛,娘这路程见识,请《奇葩说》上那些大师来辨都辨不赢。
作者简介:刘正权,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七个一百”文艺人才,湖北省文联中青年文艺人才,湖北省文联新文艺群体带头人。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国当代文学选本》《台港文学选刊》《清明》《黄河》《莽原》《芳草》《延河》《雨花》《芒种》《红豆》《青春》《啄木鸟》《文学界》《百花洲》《长江文艺》《佛山文艺》《广西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都市小说》《短篇小说》《当代小说》《长江丛刊》等国内刊物。中篇小说《单开伙》被收入《中国文学年鉴2019卷》,已于中国大陆和台湾出版作品集十六部,有作品被翻译成日文,英文,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