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兵纪事】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作者 冉淮舟 || 推荐 李武斌
编者按:铁道兵战友网、都市头条《英雄铁道兵》号近期将全文推出原铁道兵文化部创作组组长、吕正操政委文化秘书、军艺教授冉淮舟反映铁道兵生活为主的散文集《铁兵纪事》。敬请关注!
冉淮舟:曾任铁道兵文化部创作组组长、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教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37年11月生于河北省高阳县旧城村。童年是在冀中平原抗日游击战火中度过。1951年初在家乡小学毕业,插班考入省城保定一中,开始爱好文学,练习写作。1956年考取南开大学中文系,1961年毕业后相继在天津文联、铁道兵、解放军艺术学院从事文学编辑、创作、评论和教学工作。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不容进犯》《绿的田园红的血》、散文集《彩云》《农村絮语》、诗集《乡情》等计四十余部。
【铁兵纪事】
地球上留下的痕迹
冉淮舟
这里记下的,是韦彩猷在引滦工地的事迹。接受这个写作任务,我很犹豫。因为,他是铁道兵有名的典型,我怕写不好,会有损他的形象。
韦彩猷是贵州人,布依族,1959年入伍,在机械连当兵,多次被评为技术能手、技术革新标兵,一次又一次立功受奖,被铁道兵誉为“雷锋式的好战士”。后来,他被提干,任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团副政委、师副政委,仍然先进,还是典型。他出席过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他曾经是共青团的中央委员。他的事迹,被记者们写成文章,在各种报刊发表。他的名声,在铁道兵范围内,可以说是非同凡响的。我还能找到什么壮丽的词句,来描绘他的形象,来表现他的情操吗?再说,他又在那样一个位置上,那样忙,也不便打扰吧。
领导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说:“这是工作。”这样,我也就不好说推辞的话了。
一
我还不认识韦彩猷,想先见一见他。结果,就在引滦工地上,很容易地见到了。是我刚到工地的那天下午,在十五号洞口,恰巧他从洞下上来,戴着安全帽,穿着长筒水靴,拿着手电,满身泥水。虽然春天到来了,但在山区,还是很冷,他却穿得很单薄。从峡谷吹来一阵风,我身上感到一阵紧缩,他却好像浑身往外冒着热气,这也许是他在洞下劳动,又爬了几百级石阶,但又看不出他有丝毫气喘的样子,这也许是他身材高大,结实有力吧。如果不是有人介绍,我会认为他是一名连长,或是一名营长。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一时我还说不清楚。但我可以这样说,他给我的印象,和一般的基层干部没有什么两样。心想:这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于是对他也就有一种亲切的感情了。
但是,当他知道我的来意之后,他不同意我写他。理由是,他来这里的时间很短,没做多少工作。他要我去写战士,去写基层干部,去写技术人员。他举出很多名字,介绍他们的感人事迹,说话时眼眶里溢满了泪水。他特别讲到老虎团,连声称赞:“佩服!佩服!”关于引滦工程,他说:“打洞子,铁道兵干过不少,这里的洞子不比襄渝线的洞子难啃。但是,工期这样短,还一再提前,铁道兵又面临整编,处于一个转变时期,能干到这样,不简单。”他就是讲这些。他没有讲自己。他不让写他,显然不是故做谦虚之态,他是很真诚的。我一时也不好开口问及他个人了。我知道工程任务很紧迫,也很艰苦,又看他很忙,不便耽误他更多的时间,就告辞了。
然而,写作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我只好从侧面来了解他在引滦工地的情况。
近十公里穿山引水隧洞的施工任务,是由铁道兵和驻津部队担任的。韦彩猷所领导的师,只有一个多团的兵力,配属铁道兵兄弟师,承担隧洞下游十三、十四、十五号洞的工程任务。他们师只有一个工作组在工地,师里的领导轮流到这里来,协调所属部队的施工。韦彩猷来过三次。
去年4月初,他第一次来。当时,工程指挥部已经发出通知,“五一”在遵化召开开工典礼大会,没有要求十五个支洞全部打到正洞,只要求部分打到。因为支洞有长有短,石质有好有坏,坡度不一,部队进场也有早有晚。但是,这个通知,也是一个号召,谁都愿意在开工典礼大会之前打到正洞。担任十三号支洞任务的三营,尤为焦躁,因为已经干了两个来月,一百二十九米的支洞,才挖了一半,到“五一”还有二十多天,拿下六十多米,谁敢说这个大话!每天进尺也就是一米左右,这还是在不出事故的正常情况下才能做到。如果遇到塌方,或是断电,那就不堪设想了。每当抽水机一停,战士们都急得摘下安全帽来往斗车里舀水。不然,只需一个小时,就会把整个掌子面淹掉。再说,越往里越难打,这谁心里也明白。可是,他们谁都不愿说自己进场晚,不愿说这个支洞坡度大、石质差,他们觉得说这样一些为自己开脱的话,不光彩。他们给自己规定,“五一”前打不到正洞,就作为列席代表参加大会。他们当然知道,列席代表并不光彩。也说不清这是激励自己,还是惩罚自己。他们就是这么一种脾气,争强好胜。后来,工程指挥部把开工典礼大会的日期推迟,改为5月11日举行,他们还是认定,“五一”前打到正洞才算数。可是,他们心里清楚,“五一”前是打不到正洞的,只是他们不甘心,他们心里憋着一口气……
韦彩猷到工地后,就住在三营担任掘进任务的十连,和战士一起住帐篷。十连的人都熟悉他,过去在石碴场,曾有一个月,因为总下雨,施工受到很大影响,眼看万方任务完不成,可是他一去,任务就提前完成了。现在他来了,人们问他:“五一”前能不能打到正洞?他说:他不能。他没有这个本事,他和大家一样,也只长着两只手。但是,在全营排以上干部会上,他却讲:
“‘五一’前,十三号支洞能打到正洞。我相信你们有这个能力。人在地球上也就是几十年,总要留点痕迹。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干引滦工程,就是要在地球上留下点痕迹嘛!”
他的话很简短,却拨动了人们的心:是啊,人为什么要活在地球上?过去的年代,自己留下一些什么痕迹?未来的岁月,又将留下一些什么痕迹?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谁带头鼓了掌,一时就响起热烈的掌声。于是决定,4月11日晚上召开全营誓师大会。4月12日,这一天掘进四米,人心大振。二十四小时,四班倒,韦彩猷顶了四班。
他不是铁人,以后每天他顶三班,剩下一个班睡觉。有人留意过,每天他也就是睡两三个小时。教导员劝他:这样干不行。他说:行,他身体好。可是,身体好也病了,累的,感冒发烧,一天吃不下半斤粮,连续好几天。谁劝也不听,照样去工地。他说:“我这么高,这么胖,一天两天不吃饭,没问题。”教导员让连队注意他的营养,指导员就让伙房买了一袋奶粉、一斤白糖,冲了一杯,给他端去。他一看,笑了:“这东西好喝。”可是他不喝。他说,这事看起来不大,如果他喝了,就会跟着来第二杯、第三杯……刚好他回师里开会,指导员就把奶粉、白糖,装进他的提包里。两天后,他开完会返回工地,又把奶粉、白糖带来了,交给指导员:“拿伙房去,给受伤得病的战士吃。”
指导员觉得,副政委这样要求自己未免太苛刻,心里却佩服得五体投地:跟着这样的领导干工作,受苦受累,不怕,挨批评,也痛快。
战士们议论:“我们的党员,我们的国家干部,如果都像韦副政委一样,那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二
4月28日,1982年这一天,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一个很平凡的日子;但是,对三营指战员来说,就很不寻常了。这天下午,当支洞里一排炮响过,营长和几个干部就跑向掌子面,韦彩猷也沿着陡斜的长长的石阶,紧紧地跟去了。到了掌子面,他借着手电的亮光,察看爆破的效果。
营长向他报告:“副政委,我们已经打到正洞!”
进到洞里来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握手、拥抱,顺着石阶向洞外冲去,快把胜利的喜讯告诉全营同志。
全营的同志,正围在洞口等候,听到喜讯,都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竭尽全身的力量呼喊,就像是向大山汇报。回声很快传来,是对他们的赞许和祝贺吧。他们的热泪滚滚流下,湿了脚下的山石。几个月来,他们流血流汗,拼死拼活。他们记起,年初进场的情景。那时,在北方,是最冷的季节。大风从长城的关口吹来,大雪扬扬洒洒地往下飘落。他们乘着敞篷卡车,整整走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到达工地。他们没有惊动附近村庄的群众,他们把厚厚的积雪扫开,支起帐篷,就算住下。来不及生火取暖。带来的干粮冻得冰凉棒硬,可是饿了,吃起来也香甜。没有开水,冷水也没有,渴了,就抓把雪放进嘴里。第二天,都感冒了,可是没有一个人休息,全部去洞口清理场地……现在,他们终于打到正洞,他们将以正式代表的资格,昂首阔步地去参加开工典礼大会。他们好像今天才感到春天到来了,天是这么蓝,阳光是这么明媚,燕山是这么美好。梨树都长出绿叶,什么时候开的花,他们竟然没有注意。满山遍野的青草,怎么忽地就长起来了?他们整天闻到的是夹杂着湿气的爆破的硝烟,听到的是嘈杂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今天好像才闻到了飘香的空气,多清爽;听到了在栗树枝头跳来跳去的鸟雀的叫声,真好听!
韦彩猷还在洞里,他那白净的脸面,被硝烟熏染,蒙上了一层灰黑,不知是汗水流淌,还是泪水冲洗,有几道明显的痕迹。他的两腿好像感到很沉重,在石阶上慢慢地走着,每迈一步,都要用很大的力量。平日他都是多次跑上跑下,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他下令自己加快脚步,估计连里要开晚饭,不能让同志们等侯。当他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出了洞口,看见指导员正在寻找他。
“副政委,该吃饭了。”
他和指导员一起回到连里,饭菜已经摆到桌上,还有一瓶酒。指导员说:
“今天非比平常,加了两个菜,搞了一瓶酒。”
“战士们呢?”韦彩猷问。
“一样。”指导员回答。
韦彩猷听了,又从连部走出,进到一个帐篷里去。那里的战士们正在碰杯,见他进来,都放下了。班长斟上一杯酒递过来,说:
“副政委,我代表全班向你敬一杯酒!”
韦彩猷接过酒杯,举起来,说:
“来,都来。今天大家要喝好吃好。”
他和每个战士都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这些天来,战士们都没有从容地吃过一顿饭,上班,休息,一切都是在紧张匆忙中度过。韦彩猷看着这些战士,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又走到另一个帐篷里,那里的战士们也在喝酒。他们都向他敬酒,他又和大家干杯。他嘱咐说:
“吃过饭,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韦彩猷走完全连所有帐篷,才回到连部。他招呼大家:
“来吧,干一杯!”
指导员举起酒杯致词:
“我们是在副政委的直接领导下,提前完成了支洞掘进任务……”
韦彩猷截住他的话:
“别罗嗦。我提议,为连长一路顺利干杯!”
出乎人们的意料。连长是云南人,家庭困难,兄弟姊妹不少,都不顶事;母亲常年有病,不能自理,爱人带两个孩子,负担沉重;全家靠父亲支撑,可是父亲突然病了,很厉害,来信来电报要他回去,他却硬是留在工地上不走。直到4月26日,眼看“五一”前打到正洞有了把握,韦彩猷命令他回家去探亲。别人探亲,一家团聚,幸福快乐,他探亲,等待着的却是不幸。
大家怀着一种惦念之情,和韦彩猷一起,为他们的连长喝下了这杯酒。
接着又喝两杯,韦彩猷说:
“今天就喝到这里,以后再喝你们的酒。”
他吃过饭,走到帐篷外面。春夜的风还是很凉的,酒意很快消失。他望一望天空,一片深蓝,星光灿烂,他好像第一次感到,北方的春夜竟然也是这样美。于是挺一挺他那高大的身躯,向洞口走去。
(引滦入津工程开工典礼大会)
三
不久,韦彩猷离开了引滦工地。他那颗心,却时刻被火热的工地所吸引。引滦工程是党中央、国务院确定的一个重大工程,有关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的一项重大措施。他预感到,在保证质量之下赶进度,工期一定要提前。他想,他们的部队,必须把任务往前压,才能免于被动。为此,他第二次来引滦工地,是在10月下旬。
秋天的燕山更美丽,各种果实都成熟了。但韦彩猷却无心观赏,也无心享受,他又来到十三号洞,他又住在十连。十连担任十三号洞上游三百八十一米的掘进任务,和兄弟部队管区相连,如果不能按照规定的日期,或是提前打到分界线,流向天津的滦河水就要在这里截流。这里的石质异常顽强,一排炮响过,有时只能炸掉几十公分,一天的进尺超不过一米。
韦彩猷来了,先到掌子面上,看见连长正在那里指挥施工。连长4月探亲时,求医找药,延长了父亲的生命,他按时归队了。9月,父亲去世。他接到电报,背着同志们流出痛苦的眼泪,便又指挥施工了。韦彩猷怀着敬佩、爱戴的心情,向连长表示了深切的慰问。
吃晚饭的时候,桌上摆了酒,韦彩猷让撤下去。指导员解释:
“这是连长探家带回来的,特意留着,等你来了喝。”
“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韦彩猷说,“快吃饭,我有事和你们商议。”
吃过饭,他让把营里的干部找来,提出去老虎团参观学习。老虎团是铁道兵有名的穿山虎,全国最长的铁路隧道,他们打了三条。在引滦工地,他们创造了单口月掘进百米纪录。韦彩猷主张,要悄悄地去,不能声张,免得人家招待,添很多麻烦,也不一定能学到真实有用的东西。大家一致赞成。
说动就动,叫来一辆卡车就出发了。在离五号洞还有一段路的地方,韦彩猷让把车停下。他们下了车,不声不响地向五号洞内走去。刚放完一排炮,没等烟气排尽,就见一班人冲了上去,拉电灯,排险石,打锚眼……韦彩猷只怕看不清楚,甩手势招呼大家尽量向掌子面跟前移动。他感到这支部队就是有一股虎气,不愧为老虎团。他想在洞里蹲一个周班,每个班怎样作业,班与班怎样交接,他都想弄清楚,都想学到手。半夜里,大家肚子饿了,上到洞口外面,匆忙吃了几口带来的干粮,就又下到洞里去。
这里每个周班已经缩短到十八个小时。第二天早晨,营长说,下面的工序还是出碴打炮眼,已经观察很久,可以回去。韦彩猷这才表示同意,但要留下炮工,看人家怎样装药放炮。
他们从洞里走出来,韦彩猷感叹地说:
“真是名不虚传!”
他问大家:
“都看清楚了吧?”
大家回答:
“都看清楚了。”
韦彩猷说:
“看清楚就好,我们也要这样干!”
大家没再说话,都在摩拳擦掌。
大干11月。每天四班倒,韦彩猷顶三班。一天,放过一排炮,他正在扒碴,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掉下来,碰到他的安全帽,顺着他的脊背溜下来。他被撞倒,石头压在他的腿上。战士们都上前来抢救。巧得很,那是块弓形石头,压着他腿的地方,正是凹进去的那面。等战士们搬开石头,把他扶起来,他活动活动,笑了:
“石头也要向我敬礼!”
教导员不让他再干了,砸坏他谁也负不起责任。
“砸坏战士呢?”韦彩猷问。
教导员一怔。韦彩猷说:
“你不要怕,砸坏我也不要你负责任。再说,不是也没砸坏吗?”
说着,就又和战士们一起扒起碴来。
11月,十连掘进六十五米。这是当时引水隧洞最好成绩,受到上级表扬。
四
韦彩猷第三次来引滦工地,也就是我见到的这一次。
今年春节,万里副总理来视察,韦彩猷也来了。万里副总理在施工部队干部会上,再次提出三点要求:保证质量,加快速度,厉行节约。总指挥宣布:7月完工,8月试水,9月验收,“十一”通水。工期又提前三个月。兄弟部队提出,引水隧洞3月底全线贯通。韦彩猷立即返回师部,向党委汇报。党委决定:尽全力支持在引滦工地的部队,所属管区,3月15日以前贯通。
韦彩猷带着师党委的决定,回到工地。他们的管区,关键的部位已经转移到十五号洞上游。这是引水隧洞石质最差的一段,当掘进到一百二十五米处,遇到断层破碎带,都是片麻岩、石英岩,还出现夹泥层和汹涌的地下水。从去年12月25日就停止掘进,担任主攻的一营二连急得嗓子眼儿都要冒火。工程指挥部派来了由十名工程师组成的攻关组。总指挥说:“整个引滦工程,引水隧洞是重点,而就引水隧洞讲,十四、十五号洞既是重点,又是难点,你们就是用铁锨挖,也要把它挖开!”
攻关组出于对部队的爱护,开了五十次会,先后提出几种安全施工方案。可是,施工部队不接受,因为费工、费时、费料,工期没有保证……
已经停工五十多天,再不能这样停下去。负责施工的副团长坚决主张弧形导坑掘进,指挥部攻关组反对,认为这种掘进方法,虽然比全断面开挖危险性小一些,但仍然不是安全的。
韦彩猷支持副团长的施工主张,他认为:在这样的石质地带,开挖这样长的隧洞,本来就不安全。有如打仗,冲锋虽然危险,为了夺取胜利,一定要冲锋。根据铁道兵施工经验,采用弧形导坑掘进,只要安全措施跟上去,可以通过断层破碎带。干这样大的事业,不冒点险也是不行的。
在停工五十七天后,于2月20日又开始掘进。部队在这样长的时间没有进到掌子面上,难免产生一些畏难情绪,韦彩猷估计到这一点,他要求营连干部带头。他说:
“我们常说接受考验,这就是考验的时刻。”
他首先到掌子面上去。攻关组质问:
“这样干谁负责?”
韦彩猷说:
“当然由我负责。”
“出了大事故要拘捕人的。”
韦彩猷很激动地说:
“那就拘捕我吧!”
说完这句话,就把上衣脱掉,只穿一件衬衫,扒起碴来。
他整天泡在洞里,他放心不下。他主要不是担心出了事故,追究他的责任,他是为战士们的安全捏着一把汗。每一个工班,他都要叮嘱,叮嘱了干部,还要叮嘱战士。大家都安慰他:
“副政委,我们会胜利突破险区的。”
就这样,一天、两天……到3月8日下午4时,终于和十四号洞下游贯通。
韦彩猷被二连的同志们簇拥着去吃晚饭。这顿饭加了菜,也添了酒。人们纷纷向他祝酒,他摆一摆手,请大家坐下。他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看得出来,他的感情在翻腾,他的两眼滚动着泪水。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端着酒杯,站起来说: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他的话,难于继续。大家都站立着,等候他把话讲完。
“谢谢大家!”他又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这才继续说下去,“因为大家的努力,胜利完成十五号洞上游掘进任务,安全地通过险区,没有发生事故,我才免于被追究责任,也免于……”
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说出“干杯”二字,就把酒一饮而尽。大家跟着也都把酒喝了下去。
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屏住呼吸,一言不发。还是韦彩猷把气氛活跃起来,他说:
“现在我们主动了。十三号洞上游,明后天就能打到分界线。出口只剩四米,如果不是考虑到继续掘进,有可能导至山体滑塌,两排炮就可以打出去。现在出口外面正搞护坡。15日以前,我们的管区全部贯通,已经有了把握。”
大家都兴奋地举起了酒杯。韦彩猷接着说下去:
“可以告诉天津人民:流向天津的滦河水,不会在我们这里截流。他们等着用滦河水泡龙井茶吧!”
(引水隧洞施工)
五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又见到了韦彩猷的。他也向我劝酒,当我告诉他,我从来不喝酒,他就没勉强我,在这一点上,他也是实事求是的。我倒因为自己不会喝酒而感到遗憾,不然,我要向他敬一杯酒。我虽然对他了解不多,接触很少,但他已经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吃完饭,我和他走到外面来,他又叮嘱我,不要写他。他说,洞子不是他打通的,难关也不是他攻破的,他来这里不过三次,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天,做的工作,很少。我没有拾他这个话茬。知道他第二天早晨要赶回师里开会,便想抓空和他多谈几句。我们很自然地谈到铁道兵整编。我问他个人有什么想法,他很坦率地说:他想继续留在部队干,以为自己还有条件,年轻;他想回到家乡去,在他们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军分区工作。
“那……”我想说“那你没有活动活动”,却没有说出口。不过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于是告诉我:去年,他参加团中央召开的一次会议,总政一位同志很关心地问他,铁道兵整编,个人有什么打算,他便把自己的想法谈了。前不久,上级领导部门还真地通过组织问及此事,但铁道兵领导不同意他走。
“那……”我又想说“那你没有找一找”,也没有说出口。他会意地笑了:
“不同意就留下来呗!我是铁道兵培养出来的,还真舍不得离开呢。和铁道兵同命运,跟大家一起干吧!”
对于这样一个有关个人后半生的问题,他竟然谈得这样轻松,他很快又把话题转到基层干部和战士身上。他举例十连连长,家庭那样困难,自己又患疾病,家属不能随军,自己又不能回去,因为没有那么多转业指标,他的负担该有多么沉重,可他首先想到的是工作,干得多好。当韦彩猷讲到这些,他好像对自己不满起来,他还不能解决这些同志的困难。其实在我看来,他对自己的要求末免过严了一些,也过高了一些。他忽然讲了这么一句:“我们总说,国家富强,民族振兴。我想,还是首先从自己做起吧!”
他这句话,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也使我想到他所走过的路,他正是首先从自己做起的。他下部队,有火车就不坐汽车,有顺路卡车就不要小车,上工地坚持步行。一次,从北京到驻江西的部队检查工作,在上海转车时,随行同志考虑到凌晨4点才能到站,车站离部队驻地又有几里路,就想打个电话,要部队派车接一下。他立即制止,说凌晨三四点,大伙睡得正香,一打电话,就会搅得人们一夜不安宁。他们是去帮助工作,不能先添麻烦。就这样,下了火车,他和随行人员摸黑步行到部队,轻轻叫醒公务员,找个房间就睡下,没有惊动其他人。他在那里,遇到很多战友,驻地几个县他去接过兵,领导也很熟。当时正赶上有部队转移北方,不少战友和地方领导,听说他爱人要随军,就想帮他买点木料,趁部队移防,捎到机关做家具。他都谢绝了。入伍二十多年,他爱人去年才随军,除了配发的几件生活用具,他自己只有两只旧木箱和一个纸壳箱,全部家当,一担子就能挑起。
他的一些战友转业回家,有的当了县委组织部副部长,有的当了人事局长,有的当了他家所在区的区长、区委书记。过去见他爱人一直在农村没随军,几次提出要给他爱人安排工作,他都婉言谢绝了。
他每次探家,县领导考虑县城离他家还有四十多里山路,又不通公共汽车,就要派车接送。他却每次回家都不惊动他们,自己拿着东西步行。1981年元月,他探家到达县城,住在旅馆里,县领导知道后,非要派车送他回家不可。第二天清早,小车就开来了,可是他已经提前出发。去年家属随军,他回去搬家,县长一定要他告诉归队日期,好派车帮着拉东西。他仍然没有这样做。临走那天,突然下起雨雪,两个小孩子走路困难,他就找了匹马驮着,自己和爱人、兄弟扛着行李走……
入伍三十多年来,韦彩猷就是这样做的。在我看来,这确实不容易。他这样做,显然不是因为一时克制,或是出于某种考虑,他这样做,已经成为生活的准则,人生的信念。
他好像已经感觉到,铁道兵整编后,他肩负的担子将会加重。他在考虑今后的改革,他认为,眼下将是一个很困难的时期,可能需要三年才能度过。他感叹地说:“很复杂,很困难。”他望着星空下的大山,像是对山发誓:“阻力总是有的,但能冲过去!”
这句话,使我想到战士们对他的歌颂:“神啦,韦副政委一来,什么难关都能冲过去!”韦彩猷还很年轻,他才四十三岁,未来的路还很长,他还要走下去。坦途也好,坎坷也好,他都能冲过去的。他会在地球上留下很多痕迹。我想,这些痕迹一定是鲜明的,灿烂的,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
我怀着这样的祝愿和韦彩猷分了手。晚上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他向工地走去了。我直直地站在那里,向着那高大的身影表示了我的深深的敬意。我听着他那一步一响的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就像石夯一样坚实有力。很快,他的脚步声就和工地的轰响融汇在一起;他的身影,也和大山的影子结合在一起了……
1983年3月于燕山
(通水啦)
槛外人 2024-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