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丹
“您已经跑步三公里,距离完成目标还剩两公里,加油哟!”
秋冬交替,风急雨猝,空气中的湿和冷盛不下了,溢出来,润湿一切表面,让沿着贡湖大道夜跑的你,感觉有台加湿器在面前工作。右转至和畅路,穿过清舒道,路两侧的树干中间都缠绕着银白色的灯带,右手边十几亩的地块上,正在通宵达旦地建设基金小镇。三五栋独立的北欧乡村别墅风格的小楼,从屋顶到外墙,都披挂上弯弯绕绕的流苏灯饰,星白闪烁、橙红交替,火树银花不夜天。你已伸入尚贤河湿地公园的怀抱,这里林木葱郁,草坪紧致,湖洼遍布,是这座城市的美人腰窝。你的后背开始温润麻痒,似有蚂蚁在肩胛处经过,又往额头和头顶心爬去。张口吞下一小口凉空气,像含了一口薄荷糖,禁不住刺激咳嗽起来。你没停下脚步,整个人被碎步慢跑的节奏自动地带着朝前移动。高杆双臂路灯从榉树、枫树、杨树的枝丫中探出,在脚下砂色路面晕染开一片棕黄色,尚未掉尽的梧桐树叶,和风摇曳,落下好看的叠影。
这座城市的四季开始配合这座城市的节奏,越来越快,一时阴、一阵风、一场雨,气温就甩开了日历大幅跃进,眷和夏之间没有渐变,秋和冬失去差别,这中间偶尔可以算是过渡的几天,街头路口,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杂乱地游动着各季衣物的厚薄深浅,来不及带上明天下班路上要披的外套。这变化来得迅疾,半夜略感不适,醒来就变天。没有谁能反对这样非此即彼,只能学会适应。即使在那些过渡的时间内匆忙地头疼和感冒,也很快有24小时内速效的药丸冲剂缓释。热与冷,要像冰和火,易于区分。温和短暂的春秋,会引来人流和帐篷,来瓜分离他们很近的公园和草地,大树和长椅,还有阳光。
你顺着脚下的慢跑道,过了裕后桥,新金匮路中间的隔离带中冬青和八角金盘密不透光,其中有一段还飘着成片很高的芦花,灰绒绒的,像云朵一般,遮住了对面。几分钟过后,灌木丛退后,左手边现出一片晶莹宽阔的水面,那是人工挖建的尚贤湖,湖面平滑宽阔,目测有几个足球场的大小,湖面如一片玻璃,将顶上的幽暗夜空、四周高低起伏的楼宇以及建筑高层闪亮的霓虹,都倒映其中,又反射到路过的眼睛里。湖畔四周,一层套着一层,几个环形,由内往外,从人工到自然,布置着漫步道,路灯、篱笆带,一排排涂抹着白石灰的香樟、枫树、白杨。周末公园、休闲广场、停车场、充电桩又间隔在夹层中。你跑到圆周的一半位置,回头望去,对岸的浅水处,有一段明黄色的灯带,那是夏日人们观赏荷花的走廊,岸上一条,水中一条,两条珍珠链子。视线上扬,湖边市民中心的高楼上,亮着灯的窗,贡湖大道由南往北方向,平行排列的高层,每一层都围着一圈光带,一杆杆路灯如燃亮着的火柴杆,匀速插到路面里。这些流光溢彩,以湖面为界,在眼前对折起来,一明两暗:一半空中,一半影里。水面粼粼波光,地表雾气萌动,数不尽的一点一点,像在镜子面前端着无数盏的灯,引来一帘幽梦。你停下来,时空安静得如声音消失一般,周边虽没有山,却也像是层峦叠嶂。你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自己在内的,有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包围着你,你立定不动了好一会儿,差点忘记要继续迈开脚步。
再次听到运动节奏的提示时,你已经沿新金匮路右拐,进入金融街的区域了。顺着路灯,水墨色的身影不断地从身后赶来,由小变大,由矮变高,从背后超到面前,转瞬间又消散在前一轮的光圈里,一路循环反复,直至你停下准备穿越路口。路口霓虹明亮,车流不断,雪亮的车灯照到眼腈里,白花花的影子满世界跳舞,飞到天上。你从一帘幽梦回到了浮华人间。一条方庙路,由南往北穿过金融街区,路两侧分别对称着四栋超过20层的主楼,每栋楼统一身高,统一身材,统一制服。这里的平行间隔的支路都横平竖直,指示牌上的名字都带着数字,金融一街、二街、三街,金融一支路、二支路、三支路,清晰明了,冷静准确。每座有些腔调的城市,都要有一处名字中含有金融两字的区域,就像再早一些的年光,每座城市里,要有一条步行街、一块大学城、一处专业批发市场、一座市民中心和紧挨着的行政服务中心,要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处理专业的事情,就像每套住宅里要安排客厅、书房、卧室和卫生间。这些某某银行、财富中心、未来中心、国际城、置业大厦的建筑物,笔直光洁,如一个个长条玩具积木。它们不像是从地基一层层建到顶部,更像是被大手一捏,直接从某处挪来,从天而降,如棋子落定棋盘,各归其位,坚若磐石。此时那些幽暗的玻璃窗户在莹莹发亮,明黄色的光带从楼的底部一次次地飞升到顶端,在那里潮涌奔流。大楼最外层的幕墙,被用艳红的图影光斑装点如画。那些泼洒出去的红,让你想到小时候在寒夜里,把那些火红的炭基子戳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那;炭层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跳出灰堆,像一场微型烟火。骤然看到最远处一座高楼边缘处附着一轮玉盘,还以为明月当空了,定睛一看,是宁波银行的橙色圆盘logo。
再过十多个小时,白昼会让金融街换上另一副妆容。因光线明亮,气温上升,瞳孔聚焦,视线之内的一切显得更为清晰。精致的地方更加细腻,而粗糙和尴尬也无处可隐。夜色里暗影憧憧的楼厦,白日下四边笔直如裤腿线,幕墙和外立面,因阳光、阴影浓淡等光学变化,呈现出繁复多变的浅灰、麻白和雾霾蓝。地面上乳白和蕉黄的交通指示线像是每天都会重新涂刷。两侧的地面停车位,过了免费时间,隐藏地下的升降锁会升起,顶住底盘,待扫码付费后落下解锁。大厦裙楼之间的留白处,地砖光洁如同铺上丝绸。夜晚隐匿的入口正门,如锦衣夜行的人,会在天明时露出富贵身段:有几樘紫金包裹,表面棕色拉丝,四边凸起纹钉,细看还有神兽祥云背景。道板上的孔坑凹槽,遍植银杏桂杨,高度密度都恰到好处。正午的阳光会穿透各种的玻璃、幕墙,射击到外墙板材,部分吸收,大部分反射、折射后,被各种表面和涂层吞没。宝马X5、别克商务GL8、考斯特进出往来,有序停好,尾气注人空气,降下车窗,能闻到干灰、尘霾、铁锈、焊材、电石灰、水泥、灰浆和河沙的味道。白天进进出出的人群中,难为那些松懈的肚腩和不再紧致的小腿肚,依旧要用力地扎紧皮带,追逐水蛇腰和裸露脚踝。人脸的精致和冷色玻璃一样,总要一丝不苟,最好一尘不染。一开口,早晨是冬青口气,午饭后是薄荷糖清新,下午三时是宜兴红茶、金骏眉、白茶、闽红、榛果拿铁味道。初来乍到的人,需抬头,目光上扬,寻找那些硕大的汉字和图案。这些需要仰望的殿堂,因为过高和雷同,常常让不太熟悉环境的人无从把握,问路也不好问,因为室外辽阔,难得见到行走的人影。楼体四周,如蜂巢孔洞般密集的窗户,幽幽恍惚,暗含目光,那种在大街上擦肩而过,再也不会相见的陌生人的目光。汽车队伍会在比较集中的一两个小时内,很不凑巧地堵在某个转弯车道,一辆车堵住了公车道,引来保安明亮的哨声——他没有可供在马路中间站立的墩台,而不新鲜的黑色制服看起来并不权威。地面上却穿梭着灵活的行人和电动车,分辨不出哪些场景是昨天看见的,哪些是新发生的。
有一大团的光和雾扑到脸上时,方才抬头,发觉已到方庙路与立信大道交叉的路口,对面是莹莹发光的海岸城,每座综合体上必备的巨大显示屏,正在循环播送视频广告,此刻是火锅和日料的片段,厨师高帽下酱色的笑脸,粉红色的鱼片在沸腾的油锅里泡澡,像是在放映户外电影。荧幕四周缠绕着一圈圈的光雾,那光雾浸润了一排室外科技家咖啡的座椅,照亮那里某只烟头飘起的一缕淡烟。有人拉开无印良品的破墙门离开,几辆轿车从地下车库爬出,在路口排队等待绿灯。你瞅一眼屏幕下方的时间,犹豫着是否该返回了。手机屏幕上显示九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刚刚分管国际信贷和大客户业务的潘晓莉总监,关上电脑,准备回家。身着海蓝色暗金线纹的套裙的娇小身影立在二十一楼巨大的落地窗边,这栋楼里只有这一层还是灯火通明。她居高临下,感觉像一只小鸟极目远方。再看一眼欣赏了无数遍的夜色,已经成为了下班前的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她看到了一个夜跑者的身影停在大楼前的十字路口,等待穿过。气温适宜的时候,常见附近公园的跑者转到这里来。天气一冷,他们就像候鸟一样消失不见。此刻,那个跑者的细长身形,那种里面贴身紧身衣,外面套短袖短裤的装扮,让她想起了曾经的某人。也有夜跑习惯,喜欢在夜深人少时沿着马路操场跑道小奔,喜欢在额头上箍一圈荧光止汗圈,模仿悟空的紧箍,喜欢跑着跑着突然停折回来,不顾陪伴的挣扎厌恶,狠狠地拥抱旋转,让人感受他新鲜蒸腾的体温和汗味。
夜跑者很快消失,寂寞重新覆盖夜色。一时间,她怀疑自己产生错觉了。白天要等很久的电梯瞬间就打开了,好像它一直等在这里似的。电梯门很快合上,她揉揉眼睛,用肘部按下负二层。回忆里的图像经电梯门切断,变成一整块银灰色。
“他现在还会跑步吗?”
她觉得他应该不会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放弃了,就像自己曾经放弃的许多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