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葛安荣中篇小说《风中的轮笛》摘得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实现常州小说作家在这一奖项“零的突破”。当时,常州日报记者赵鹤茂第一时间专访葛安荣,相继在《常州日报》《常州晚报》和“学习强国”推出通讯《7届紫金山文学奖,常州有了小说获奖第一人》《笔耕40年:不同于前辈作家眼光“写农民”》《“农民作家”葛安荣:笔耕不缀四十年,慧眼识珠育新人》。今年12月2日,第五届《钟山》文学奖获奖名单揭晓并举行隆重的颁奖典礼,葛安荣以中篇小说《红鱼歌》获奖,与迟子建、朱山坡、付秀莹、汤成难、王清平等5位知名小说作家共同登上领奖台。时隔3年,葛安荣(以下简称“葛”)、赵鹤茂(以下简称“赵”)两人又有了一次对话。
赵:祝贺葛老师再次获奖!此次获奖有什么感触?
葛:说来也巧,3年前先后获奖的《风中的轮笛》《红鱼歌》,都首发于《钟山》。我从内心深处感谢评委对《红鱼歌》的认可,也感谢《钟山》把这个面向全国作家的双年度重要文学奖项颁发给我。这样,我的长、中、短篇小说,就全部拿到了省级大奖。《钟山》是国内久负盛名的文学大刊,今年适逢杂志创刊45周年,获奖就更有意义。
我对《钟山》情有独钟,先后在《钟山》发表短篇小说《嫁日》《菩萨醉了》《风中的轮笛》和中篇小说《红鱼歌》《白羊儿》等。杂志社有一批严谨而又热情的编辑,他们对稿件的要求很严,发现有亮点的小说总是不厌其烦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有时,我的稿件会修改好几遍。我非常感恩《钟山》,感谢杂志社几代编辑对我不同年龄段作品的宽容和接纳。因此,我在颁奖典礼上发言时说:“无论呈现现实火热的生活还是把目光投向久远的人间烟火,我努力书写出真实、鲜活、饱满的人物,书写出能拨动读者心弦的人物命运,营造自己的小说世界!”
赵:我注意到《红鱼歌》的颁奖词中,对人物塑造进行了充分肯定,您能就此说说这方面的体会吗?
葛:好的。此次评委会给《红鱼歌》的颁奖词是:“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学宣传队中一群排演江南小戏的年轻人为写作对象,通过主人公的情感纠结和成长过程,书写一曲令人感怀的岁月之歌,展现出超越世道沧桑的人性之美和生活之诗。小说对于唱词唱腔、舞台表演和人物心理描写传神动人,在戏中有人、人中有戏的艺术表现中,散发出强烈的感染力和生命力。”
确实,每当我目睹五光十色的现代舞台时,就常常会想起上世纪70年代的舞台,想起一个乡村中学文艺宣传队的过往。读中学时,我在乡村贫穷简陋的舞台上多次参加演出,并且担任过中学文艺宣传队的队长。那些年,在文艺宣传队,我们的物质生活艰苦贫乏,但我们有过纯真而简单的青春梦想,有过温暖光亮的欢乐,也有过苦涩和疼痛。我们害怕离别,但那样的生活毕竟短暂。我说过,乡村中学文艺宣传队是一条河,我们都是河里的鱼,游着游着就不见了……
20年前,我就想用小说呈现文艺宣传队生活的方式,呈现难以忘怀的旧时岁月。直到2020年,我终于憋出了《红鱼歌》,写文艺宣传队队员的生活经历和命运。青春的感怀、青春的迷茫、青春的伤痛,这些都是温和的伤、委婉的痛,在曲尽人散的惆怅和伤情中,隐隐显示出温暖和光亮,闪耀出人性稀有的光芒。
对作品中的“赵小凡”,我力争写出那个年代人物性格的多侧面和时代感。她性格开朗,是个非常阳光的女孩,但她又显得比较委婉,有痛不喊、有爱不说,符合那个时代特征,含蓄之中透出温暖、温馨,具有“东方式”的典型和现实意义。
《红鱼歌》发表后,一些报刊以及我的鲁院校友白丁、我的徒弟李永兵等不同年龄段的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对这一小说进行了评论,其中都对人物塑造予以专业般的肯定。
赵:写出感动过自己的人物,是您孜孜不倦的创作追求,能为青年作家传授一些这方面的“秘诀”吗?
葛:“秘诀”说不上,但写了这么多年,感觉还是有的。小说创作重在写好人物,写人物命运是小说的文本特质,小说作者都懂。但说是说,写是写,如何写好人物,写出血肉丰满的人物,考验着小说作者的文学才情和智慧。
写小说多年,我一直在写好人物方面琢磨、徘徊,收获过成功的喜悦,但更多的还是焦虑和苦恼。我渐渐地发现,故事情节可以编织,而笔下的人物必须有骨骼和灵魂。有的作品为什么让读者觉得人物虚假,是因为作者没有在虚构和真实之间突围,没有融合一体。生活中的真实人物,不等于小说中的艺术真实。我写人物大多半真半假,来源于半真实半虚构,混合而成。我的小说人物,细细一找,都能找到原型的影子。这个原型影子在我的心中盘旋着、飘忽着,直至落到小说里。“他”或‘她”,曾经深深感动过我,不然这个影子早已消失。至于真实和虚构所占的比例,一篇与一篇不同。有的人物甚至从原型原封不动搬过来,或改头换面,或略作改造,便成为小说中的人物;有的则是原型的一小部分,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脸面或者内心的一部分。
写好人物是我小说创作的追求和目标,不一定每个人物都能写好,但我朝那个方向行走,尽管时有磕磕碰碰,也不环顾左右而改变行程。我在生活中仔细梳理和辨识,考察进入我小说中的人物。无个性化、同质化的人物,掂一掂就放弃了。我特别珍惜这个人物感动过自己的瞬间。我发现,这一个瞬间可能成就了一篇小说之魂之根。写这个人物时,我没有生疏感、生硬感,只有亲切感。“他”好像就坐在我的对面,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和气息。我和这个人物在对话,在深度交流。从中篇《花木季节》到长篇《玫瑰村》,有些小说情节连我自己也已经淡忘了,但“六子”“七子”等新时期的农民形象依然记忆犹新。
近些年,我的小说创作以中短篇为主,动手创作《听眼晴说故事》《苏雪漫的生活片断》《鱼祸》《野雪》《面带笑容》《紫唇》《鬼手》巜狮斗》《最后一次》等作品时,我仍然一落笔就奔着人物而去。每篇中的人物依然都有原型,或者原型的影子,有感动过我的瞬间,那个瞬间在我心里已是永恒。
写好感动过自己的人物,有的人物是过去年代的,也有新时代新生活中的。于我,真正的感动不会被时间记忆稀释和磨灭。我不认为时间会改变一切,会切断一切。
赵:葛老师,您的每篇小说开头是不是特别讲究?
葛:对的。我讲究每一篇小说的开头,用心推敲语言的准确性、独特性和生活性。
写短篇小说《菩萨醉了》时,我是这样开头的:“庙是新做的庙,菩萨是新做的菩萨。菩萨见谁进来都笑,没有人进来也笑。”乍看语言很平常,但味道足了,突出了没有灵魂的菩萨。《面带笑容》开头:“早晨睁开眼,第一件事摸手机。”看起来也寻常,但一个下意识动作,就把生活现象精准表达了出来。
手头正在写的短篇《山顶上的呼吸》,为开头一句话,我差不多琢磨了一个星期,最后落笔为:“曹雨涵刚刚爬到山上,太阳先走了。”“留白”语言的张力,会给小说留下足够想象空间,也许鲜有人这么表达,但我觉得这才体现出作家语言的独特性。
“葛安荣的小说语言带有独特的韵律和生活情趣,既俏皮又贴近现实、贴近人物。他尤其关注在文本中对人物的刻画和语言的磨砺以及故事情节安排的高度合理性和新鲜度。”有人这样评论我的小说语言,我是认同并视为知音的。
赵:您赴南京参加颁奖典礼后,曾发过一条简短的朋友圈:“获奖已是昨天的篇章。文学创作已成为一种习惯,习惯的力量强大,改也难。”是否意味着将依然不会停下手中的笔?
葛:作家靠作品说话,这是我对青年作家的告诫,也是对自己的时刻提醒,并且是对青年作家最好的以身作则引领。我巳经从过去的投稿到现在的多家刊物约稿。但我绝不马虎出手。刚才提到正在写的短篇《山顶上的呼吸》,已经被刊物编辑瞄上了,到底给谁,我也很为难,但这更激励自己不断认真写下去。
你知道,我至今保持手写姿态,一个短篇就往往要打磨2个月左右,中篇耗时更长,一年中能写出几篇像样的中短篇,也是“还情”——完成期刊编辑的多年约稿。这次在南京参加颁奖典礼,儿子葛寒也和我打趣:“江苏省内的文学大奖你都拿了,这下该歇歇了吧?”但我是几天不写就难过,写上瘾了,写作将伴我一生,这种感觉一般人也许难以理解。我仍将继续写,奔着新的目标去,即使不能抵达目标,也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