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苦命的母亲
作者:蔡升元
朗诵:小雪
密密斜织的细雨,不禁浇起了我心中的愁绪,四月二十一日是我母亲的祭日,一股无名的思念之情,化作泪水,汹涌而出。按理说,我母亲去世已经有28年了,该忘却的也忘却了,然而,每每想起母亲,多舛的命运,悲苦的人生,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母亲,十六岁就嫁给了我父亲,来到了翠微山下的北楼口村。她身高不过米半,体重不超八十斤,可她用矮小的身体,顽强的毅力,支撑着一个九口之家。生活的艰辛,人生的磨难,让她尝尽了人世百味。
(一)
人常说,女人生孩子是从无底棺材走一遭。而我母亲又何常不是这样。记的1934年农历8月25日这天,我母亲揣着个大肚子,给我奶奶推了一天碾,磨碎了二斗莜面,本来怀着孕又瘦弱的她已经累得疲惫不堪,有气无力,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来。第二天,她又咬着牙干了一天活儿,连睌饭也没吃就倒头睡下了。到了后半夜,她的肚子忽然疼了起来,而且越疼越厉害,撕心裂肺的痛,让她意识到要临盆了。叫醒了酣睡的丈夫,丈夫提回一筐黄土,撒在炕上,端来一盆清水,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这就是丈夫为妻子生孩子铺好的“战场”。我母亲不用接生婆自己接生,就是为了省那两元接生钱。我母亲忍着百般疼痛,拼尽全力,终于将腹中婴儿生了出来,可当婴儿哇哇坠地时,她却昏了过去……大约一个小时后,她醒来了。按理说女人坐月子至少一个月,可她只在炕上躺了三天,仅仅是三天,就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地收拾起家务了,当时她年仅19岁。也不知是我母亲年青不知轻重,也不知是我们家庭所逼,我母亲在坐月子期间依然洗衣服、洗碗筷、洗菜做饭,过早使用了凉水,寒气渗透了身体,几天后,身上竟然满是红疙瘩,鲜溜溜地像樱桃一般。我父亲心里干着急,可家穷无钱,没法医治。最后我母亲留下了顽症——银屑病。一遇天变,“雪花”乱飘,瘙痒难耐,最后成了“梅花鹿”。遇风一吹,血裂满身,疼痛难忍。就这样,我母亲披着那身“盔甲”走完了一生的历程。
我母亲一生坐了14个月子,自接自生生产了13个孩子。14个孩子中有1个因病死亡,有6个则是因生活所逼而饿死、冻死。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我母亲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骨肉舍她而去,她的心像被刀子剜,她的泪像河水流淌,她的嚎啕声音在山前旷野回荡,回荡……
(二)
居无定所后就是流离失所。我的父亲是个穷光蛋,我母亲跟着他连个安生的家都没有。因此,说起搬家,我母亲就发毛,就害怕,20年的时间搬了24次家,最长的住1年零8个月,最短的才12天。过着候鸟般的日子。我母亲曾和我们说,有三次搬家让她心在流泪。第一次是1941年夏。她说那时她们和公婆、二哥三家挤在城隍庙街老祖宗留下的五间土平房里,由于日本鬼子进了村,要强行在城隍庙盖营房,建调堡,把所有的居民全驱赶出去,房拆了,东西埋了。她流着泪,蹲在地上,用手刨着埋在土里自己的东西,手指都磨出了血,她也顾不的,还在那里刨啊,刨……第二次搬家,是在1943年农历8月15。当时,我母亲住在北关李玉贵的两间破烂不堪的土平房里,房主没在。可那年中秋节,应县土匪乔日成的打手李玉贵的二儿子李三计回村了。一看自己的房被穷鬼住了,气极败坏,当下就把我母亲家的东西扔了一院。我母亲二话没说,从邻居家借辆手推车,把东西一件一件放上车,我父亲推车,她背着大哥,引着三个姐姐,一家人陷入了沿街寻房的困境。第三次搬家是1947年冬。那时虽说村子已解放了,但应县城还被乔匪占着。复仇队时常来扰乱,闹得人心惶惶。当时,我父亲是村里的干部,谁家也不敢要,怕受连累。没办法,只好搬到原公安科住的地方。那屋死过人,经常闹鬼,好多年没人敢住。我母亲从小就胆小,但有房住总比露宿街头强,只好硬着头皮住了进去。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特别是我父亲去执行任务,就剩下她娘五,谁也不敢睡,五个人抱在一起,缩在墙角,吓得大气都不敢气,一个心思就盼着天明。
(三)
1945年秋。北楼口刚解放,乔匪还时常来骚扰。深秋的一天,乔匪密探董信又窜进了村,直奔我家。我父亲是村抗勤。董信问我父亲情报,我父亲不说;土匪要洋烟,我父亲说没有。一下激怒了董信,他随手从门后拿出张铁锹,照父亲的腿就劈,劈了二十多下,我父亲却倒在了血泊中,人们赶忙把我父亲抬上炕,这一躺不要紧,整整躺了一年半。这下可害苦了我母亲,她身单力薄,挑一担水像大山压在肩上,左摇右晃,一担水担回来,只剩半担了。况且村里吃水困难,仅靠离村三里多地的一口老井,别说是女人,就是大男人挑一担水也很费劲。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更是吃水贵如油。我母亲实在挑不动,只能和年仅11岁的二女儿,也就是我的二姐一起抬水。抬水的时候,我母亲心疼女儿,她抬水桶这边最短的一头,让我二姐抬木棍较长的一头。可我二姐个头低,走一会桶就溜向我二姐那一端,我二姐就被压弯了腰,我母亲赶快让放下,再往这边移桶,就这样,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挪来挪去,放下抬起,抬起放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里遥遥路,风雪无情,三九冰封天,寒气刺骨。一路风霜两行泪,一对母女万般苦。问苍天,我苦命的母亲啊,啥时候才有个盼头!
(四)
不幸像魔鬼一样,总是纠缠着我苦命的母亲。尽管苦难的日子已经熬到了尽头,幸福的好日子已经降临,可是,人生的灾难依然不饶过我苦命的母亲。
1988年农历4月16日,北楼口村第405届恒山庙会拉开了帷幕。那天晚上,母亲高高兴兴地提着马扎去看戏。不知什么原因,戏还没看完,她就鬼使神差地拿上马扎走出了剧场,可她却迷失了方向,没向南回家,而是向西北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直到“咚”一声,掉进了沟里,她才如梦初醒。心亮了,腿断了,鲜流出来了,她解下打腿带,狠狠地捆住了大腿,而后拖着残腿,一点一点地向沟口爬去……
73岁的老人看戏走丢了。消息传开,平静的山村像炸了锅似的,很快组成了200多人的找人大军,本村的沟沟岔岔,附近的村村寨寨,开展了地毯式的搜寻,20多个小时过去,直到第二天下午5点多,才在羊道沟找到了我母亲。看着我母亲爬过的80多米血路,人们摇头叹息,那些帮着寻找的女人们泣不成声。
由于伤势严重,我母亲被送往大同医院治疗,因当时我还未结婚,就请假一直在医院伺候母亲。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的痛苦,我的心都碎了,我是一个不讲迷信的人,可此时我的心却在向上苍为母亲祈祷。我的泪常常滴在给母亲喂饭的饭碗里。我母亲看见后,安慰我说她没事儿,别怕。在医院里,母亲整整躺了三个月,虽然保住了命,但因年龄大,伤口难愈合,医生说只能回家疗养。我弟兄们经商议,为母亲雇了一个中年妇女作保姆,负责给母亲做饭,打扫家。我们姐弟七人,每人半月,轮流伺候。因此,端屎端尿,喂饭洗身,成了我们每个人的必备课。母亲有时候发脾气,我们就耐心开导,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母亲。因我父亲曾分管合作医疗,懂一些外科包扎技术,经常为我母亲换药清洗伤口,又有我们弟兄姐妹的精心护理,又过了三个多月伤口完全愈合,但她再也站不起来了,一座大山就这样倒下了,原来能走能串的母亲就像折了轮子的车,再也不能滚动了。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父亲抹着眼泪说是你们尽孝的时候了。
我们弟兄姐妹都是忙人,只能采取轮流伺候的办法,依然是没人半个月一次。
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在我们这里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们始终念着母亲的历经的苦难,念叨着母亲对我们的好,对这个穷家的付出。乌鸦尚有反哺之情,何况人乎?
我在伺候母亲时,老人家想出街透透风,和邻居聊聊天,我就直接背了出去,街门口事先放好了一把坐椅,我把母亲放在椅子上,在她腿上盖一张毯子,我守候在旁边,母亲笑,我也跟着笑,母亲哭,我也抹眼泪。轮到我姐姐妹妹伺候时,她们是背不动的,我母亲只能坐一个用玉米棒皮编制的圆垫,一垫一垫,挪出去,再找人抬上坐椅。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八年,漫长的八年,痛苦伴着母亲度过了一个个岁月。八年,短暂的八年,我们弟兄姐妹孝还没尽够,而我母亲却带着遗恨离开了这个让她受尽折磨的世界。
嗟乎!我常追思母亲之心,宁固守贫穷,也不愿弃家庭而寻求自己的幸福,且拼命支撑家庭,何也?母恩深于海,母爱大于天也。
作者介绍
蔡升元,应县北楼口村人。2022年2月退休。现任省作协会员、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山西日报》、《山西政协报》、《北岳》、《朔风》和《今日头条》等文学平台。
主播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