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该文并非虚构。
作者以亲历者的身份回顾了一段深埋在心底的惨烈历史。创作过程缜密严谨,几度悲痛不能自拔。经与老领导沟通并反复核对信息,决定舍去现场的悲壮以及后续漫长的救治过程。
作者戎马一生,退休时任某公安局政委。为人低调内敛,做事高调果断,深受战友信任。
该文在2018年“八一”建军节铁道兵战友网网络系统组织的“我在铁道兵最难忘的一件事”大型征文中荣获一等奖。编者是本次大型征文活动的组织者之一,并荣幸出任评审组组长,见证了作者创作及修改的全过程。
第十个 是活着的灵魂
原创 | 铁道兵六师 魏国
我的青春岁月留在了军营,我的军旅生涯充满了传奇。这奇迹贯穿我的戎马一生,艰难时,幸福时,苦闷时,开心时,生命中的奇迹好似一根钢针刺入骨髓直插灵魂,深深刺痛着我的神经末梢。那九个逝去的灵魂护佑着我走到至今,无论遇到什么挫折,总会有一场隔空对话,只有我能听见九个英灵的殷殷嘱托,只有我能看见九条生命幻化的不朽神灵——我是第十个,活着的灵魂……
本文作者魏国
1973年,我应征入伍来到了铁道兵六师26团机械连,当上了一名电焊工。部队正在修建襄渝铁路,为加强基层连队的技术力量,1974年五月间,我随同老班长从团机械连下至营机械20连。连队驻扎在大巴山复地的松树坡火车站附近,当地流传着一句民谣:松树坡、松树坡,松树没几棵,四周是陡坡,乌鸦不搭窝。可见环境之艰苦。由于到处是悬崖峭壁,铁路修在半山的斜坡上,是用炸药炸出来的。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深涧,火车站不得不建在桥上。
作者魏国在松树“三线大桥”作业
我的连队承担着松树坡到巴山的铁路大桥桥面上的施工任务,全连指战员不分昼夜,不计时间,宁愿苦累,忘我施工,确保襄渝铁路尽早交付运行。那时的我们正值青春年少,在部队教育下只有理想没有遐想;只有信念没有杂念;只有上进没有退怯。记忆中的一天,连队战士正在吃饭,隧道塌方紧急求援,战士们扔下饭碗,直奔仓库。每人身背两袋沉甸甸的水泥,步履艰辛,沿着崎岖不平山路赶往现场。完成救援任务回连队时,空手站立双腿直打颤,双肩红肿,浑身泛力哪那里顾得上清洗直接瘫倒床上!那苦那累,只有当过铁道兵战士才能体会到。然而,在宝贵的生命面前,这些苦与累又算得了什么?!
连接松树坡隧道与巴山隧道的彩虹桥
1974年12月25日,终身难忘的日子!我生命中的奇迹、一生萦绕我的悲壮、每每刺痛我神经末梢的一瞬间,毫无征兆的发生在这一天。
连队通讯员在“彩虹桥”下留影
清晨,熟悉的起床号声唤醒了战友们。下雪了,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纷纷扬扬的雪花亲吻着战士们粗糙的脸,冰凉凉清爽爽的让人格外清醒。经过一夜的修整,战友们精神倍增情绪高涨,全排战士在副排长的带领下,顶着风雪向施工现场进发。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巴山,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犹如一曲奇妙的雪地交响曲。山里的雪景很美。
大巴山地势险峻洞桥相连,我连铺设的大桥是连接巴山隧道与松树坡隧道之间的桥梁。设计者因地制宜,大桥弯弯的,横跨峡谷,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远远看去就像彩虹一样连接着松树坡和巴山隧道。我们常常惊叹于自己的“作品”,开工之前收工之后都要深情的多看几眼。
那天,我们照例环视风雪中的大桥,钢铁与水泥的灰色低调厚重,映衬着洁白的雪花,显得庄严肃穆。十四位年轻的铁道兵战士,淹没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鲜红的领章帽徽发出耀眼的红光,各种工作姿势在风雪中堆砌成一幅立体的雕塑……
这天我们执行的是在桥面上铺设步行板的任务。我们采用自制的简易电动卷扬机,分别将每块八百斤重的水泥步行板铺至两轨之间。这是一项高难度、高强度、高风险的高空作业。在当时施工条件差,安全意识不到位,保护措施跟不上,加上指挥失利的情况下,险情,正悄悄的袭来……
上午九时许。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声巨响,桥面上一团粉尘腾空而起,桥下三角钢螺栓脱落,桥面断裂!我和十三位战友从二十九米高的桥面上堕落!十四颗红星二十八面红旗瞬间洒落大地!殷红的鲜血溅在洁白的雪地上,一幅用生命绘就的雪中红梅图!
坠落的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感到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一种绝望之情紧紧抓住心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已横躺在道砟上。全身不自觉的寒颤,心脏颤抖紧缩令人喘不过气,腰部剧烈疼痛动弹不得。只是清醒的意识到:我还活着!我要活着!
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有轻微的呻吟,那无助的呻吟深深刺痛着我的神经:战友们还活着吗?我想喊喊不出来,想看动弹不得,在寒冷与恐惧中等待救援。老班长带着人马及时赶到出事现场,随即送往团部卫生队抢救,后转往师医院救治。一路上惦记另外十三位战友,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多年以后有人问我:你自己都受伤还顾及着战友的安危?是的,没有当过兵的人不懂战友的情感,战友是风雨同舟,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入院后我的左侧肢体从肩至下肢全部青紫淤血,军医们会诊后认为是脾脏破裂出血,那时医疗条件差,只能用原始的腹腔穿刺来确诊。一根犹如篮球充气针般粗细的针头穿进脾脏,没有抽出积血,排除了脾脏出血。幸好没出血,否则我这个AB型血的血源也是问题。
这起重大特大事故造成九位战友壮烈牺牲,四位战友终身残疾,其中三位也没有逃过伤残的折磨相继离世。十四位遇难战友唯独我安然无恙,未能评上伤残却是唯一的三等功臣!当我接过沉甸甸的军功章,不知是喜是悲!它太重了!双膝跪地仰天呼号悲痛欲绝!“我的兄弟啊!你们用九条鲜活的生命和四个半条命换来的唯一一块军功章,让我如何承受的起啊!你们去了,我替兄弟们收好了!”
从此,我不敢懈怠,不敢停留,不敢死去;从此,我不再是一个单一的躯体,我的生命中承载着九个鲜活生命的嘱托;从此,我身在闹市,灵魂却留在了大巴山……
襄渝线上松树坡小站
2017年5月20日,我和十几位战友怀着特殊的情感回到阔别已久的大巴山,看望长眠在巴山深处的九位兄弟。我眼含热泪,泣不成声的呼唤九位兄弟的名字,眼前不断地浮现出45年前那一声巨响,一团烟雾,一场大雪。登高远看,欲语泪流,那深藏在峰峦高耸、犬牙交错的巴山松树坡小火车站,虽然时空变幻,物是人非,这里发生的一切却异常清晰:这里,有我们的青春和汗水;这里,还耸立着我们亲手建造的桥梁和驿站;这里,长眠着我的九位牺牲的战友兄弟;这里收藏着我们铁道兵太多太多的故事……
1974年12月25日在特大事故中牺牲的战友: 1、2、3、……9,第十个是我,活着的灵魂。
松树坡隧道到巴山的雁山隧道
初稿:2017年 6 月
修改:2018年 7 月
再改:2019年11月
槛外人 202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