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纽约)
格律体题画诗,包括题画、题像、题造型艺术,都属这一范畴。在近代诗坛占有相当比例,成为丰富诗词文学的一大题材。当代书画家不少能画能诗,而且有相当水平。也有许多诗人赏画之余,为之所感赋以诗词。既然成为热门题材,不妨作个浅探,并结合个人创作实践分享些个见。
题画诗肇于何时始于何人?探索起来十分有趣。中国画和格律诗,在世界文学艺术中是两朵独特的奇花异卉,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历史上有不少画家本身就是诗人,也有不少诗人身兼画家。所以历来有「诗是无形画,画是无声诗」的说法。苏东坡题王维《蓝关烟雨图》说:「味摩洁之诗,诗中有画;观摩洁之画,画中有诗。」成为后世品画论诗的口头禅。
中国画早期是没有配诗的,唐人思想活跃触角敏锐,开始为名家绘画题咏,但这只是作为诗歌独立存在,还未直接题写在画卷上。当二者的交叉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就派生了多艺术的渗透结合。宋元时期,文人画渐成主流,用诗书印点缀,是文人画的特点。画上题诗成了时尚,长款短识,自题他书,成为画家谋篇布局考虑之列。这就形成二种类型的题画诗:
一,因读画而题咏。多在北宋、五代及唐以前。杜甫就写了许多这类诗,也为后人所效法。确切之称应为「读画诗」或「咏画诗」。我们现在通常所说的题画诗,基本属于这一类。
二,为题画而写诗,或为配诗而作画,并把诗写在画上,这是名符其实的题画诗。宋元以后犹兴,或自画自题或留空待题,或写前人诗意并题。这一类基本限于身兼诗书画家者之间,前贤犹精于此道,当然现代人中也有不俗者。
北宋四大家苏黄米蔡,尤其前三位是文人画的创始人和推动者。现存传世的苏轼《古木怪石图》,画面一株鹿状枯木,一具蜗牛形怪石,石后矮竹野草,参差错落,精深的笔墨功底流露出作者的内心世界。上有米芾题诗:
四十谁云是,三年不制衣。
贫知世路险,老觉道心微。
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
欣逢风雅伴,岁晏不言归。
一首内容与画面看似关系不大的借题发挥题画诗,把东坡人生际遇,创作意图,揭示入微,可谓知苏者米也!此画2018年嘉士德秋拍以4.6亿港元成交,创中国古画拍卖最高记录。这幅画开了画上题诗的先河,前人已有定论,学术界似无争议。
宋以前的咏画诗始于何人?说法较多似无定论。清诗评家沈德潜《说诗碎语》中说:「唐以前未有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此说引起争议。杜甫确实写了很多咏画诗(30多首),有咏马、咏鹰、咏人物、咏山水,且开此类诗境界。如他的《题鹰图》: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㩳身思狡兎,侧目对愁猢。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画已不在,诗可代画:雄鹰之乘风思奋,壮志凌云,形象逼真,跃然眼前。难怪有评家称老杜题画诗之多影响之大,终唐之世未出其右者。
然近代有人提出,初唐的上官仪、宋之问也曾写过咏画诗,而且写得非常好。上官仪比杜甫早生百年,他有一首《咏画障》(屏风)如下:
芳晨丽日桃花圃,珠帘翠帐凤凰楼。
釆女菱歌移锦缆,燕姬春望上琼钩。
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
诗咏宫中屏风彩绘,画中两个女郎,一在水上菱歌,一在楼头春望,一幅春光乍泄浓艳图,有人认为这才是咏画诗之始创。
题画诗在元明和前清达到全盛,蒙元时的王冕、倪赞、管道昇;明代江南四才子的唐寅、文征明、祝允明、徐贞卿;清初的金陵八家、扬州八怪,尤其是乾隆朝的郑板桥等,都是旷世奇才丹青胜手。如唐寅有首《秋风纨扇图》: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通过自题纨扇图,流露内心的苦涩与无可奈何,表达对世态炎凉的感叹,可谓阅世之深,观人之微,透过纨扇,一言以蔽之。
前清郑板桥有首题竹诗《潍县署中画竹 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郑燮在当潍县吏时,自题这幅墨竹赠上司巡抚包括,借题发挥,为民请命,表明了自己的刚正气节和为官态度。艺术处理上侧重说理,托物言志,以情动人,是一首很有特色的题画诗。
乾隆皇帝,平生写诗四万多首,千古多产第一人,但诗多好的少。然他的鉴画水平和题画绝句,却都还不错,如题南宋梁锴的《泼墨仙人图》就很有意思:
地行不识名和姓,大似高阳一酒徒。
应是瑶台仙宴罢,淋漓襟袖尚模糊。
梁锴是南宋人,擅长泼墨,此画描绘一位酩酊醉后,目光迷离的老人。用紧凑夸张的对比手法,表现画中人物似醉犹醒,难得糊涂,洞察世事,练达老成。六百年后的乾隆,在头顶空白处留下笔迹之后,这幅画多了几分情趣。
民国时期,中西文化交融,新旧思想撞击,是一个产生思想家,艺术家的时代。画坛出现了一大批承前启后震古烁今的人物,如: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黄君璧、陈师曾、溥心畲、陈树人、吴湖帆、谢稚柳等等,他们几乎都是国学大师,自然也是诗词高手。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印第二,书第三,画第四。这是白石老人的谦称,绘画是他主业,而画诗书印四绝造旨,说是那个时代的天花板,都当之无愧。请看他的《题不倒翁》:
能供儿戏此翁乖,打倒休扶自起来。
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
起承二句潦潦两笔就把不倒翁的「憨态」勾勒出来,此翁随意抛掷任置一地,虽根基不牢摇摇晃晃,就是不扶不倒,扶而不正,一付逗笑摸样。转结二句偶笑带讽,不倒翁大都以末品芝麻形象出现,却无肝胆乏良知,不敢为民做主的庸吏。读白石老人画,品画上题诗,让人忍俊不禁又发人省思。这样的诗,现在谁人写得出?
题画诗发展到近代也与时俱进,摄影、图片、雕塑、景观等也包含其中。摄影是近代产物,1839年由法国画家路易.达盖尔发明,1850年后才开始有西人带入中国拍照。民间照相馆约十九世纪中后期才出现,能到相馆照相,毕竟是有钱且时尚的小众。第一个为照片题诗者谁?有人考证出是鲁迅。因鲁迅有首绝句写在一张黑白照上,这张照片是他1902年21岁时摄于南京,至今已经122年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盘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是一首近代名诗,爱诗的人无人不晓。如果没有新的发现,这首诗应是开现代题像诗第一人。
题画咏画,在当代诗坛成为一大题材,画家爱诗,诗人爱画,成为趣势,微信诗群,网络平台推动了这一趣势。然由于当代多数画家,国学根基相对薄弱;半路出家的诗人,综合知识和鉴赏能力所限,只为附庸风雅而匆匆下笔,题咏诗多流于直白肤浅,刻板乏味,不能体现画作内涵与画家意像。当然优秀的画家诗人,优秀的题咏佳作还是有的。
本人千禧年旅美之后,为排遣寂寞拾起旧好,积极参加社区文化活动,结识了纽约诗画界不少老中青书画家,如巳故画家梁炯勲老先生,活跃于海内外画坛的艺术家曾嵘、方书久、刘云山、李春华、岑全远、林海荣、新秀黄仲云等等,兴之所至也喜欢为他们的作品题咏,这些年此类题材也有百余首吧。由于自己书法尚在初级阶段不敢随意涂鸦,所以直接题于画上尚属少数,冒昧找几首分享:
多年前岑全远画家赠我山水画一幅,并专留轴头空间邀题,我思索良久,既考虑画面意境,突出主题,又考虑章法布局,最后用颤抖的手题下了:
饱览湖山不厌频,画图助我长精神。
银帘挂壁岚烟绕,便引诗思出俗尘。
感觉还好,这幅画就挂在书室,举头可见,成诗思泉源。
去年方书久教授为一店家绘风景画,让我题一绝句。观画面为临海港湾,高楼拔地,车水马龙,斜阳余晖,华灯璀璨,游客络绎,正是都市夜生活开始时刻,于是我题诗如下:
云衢彩澈景斑斓,水起风生在此间。
携侣邀朋何处去,酒香诱入海鲜湾。
用华丽词句,吉祥语言突出现代生活气息,确实用了点心思,最后这句带抒情色彩的广告语,不知那老板可解其意?我是战战兢兢写在生宣上。
今年春节前夕,黄仲云老师赠画一幅。画面自左向右伸出一杆老梅,如虬龙屈曲,杆上残雪未消,数枝梅萼初绽,两只喜鹊枝头对唱,一派生机勃勃春天气象。读罢此画,心情大好,于是提笔在两鹊之间题下『喜上眉梢』四字,再在下面空间,乱石铺路,工拙不计写下了:
奕奕风神淡淡妆,虬干傲骨吐芬芳。
争春声里闻双喜,恰在枝头报吉祥。
以上写在画上的诗句,只是偶尔为之,平时更多的是读咏类。如疫情前梁炯勲老有幅泼墨山水《寻仙图》,大泼墨太写意其实成了朦胧画。画面晨雾迷蒙云山圧顶,远方洞天福地若隐若现。蒼茫水面波纹轻漾,一位方士身背行囊头戴斗笠,奋划小舠向深山幽谷急驰而去。因已有寻仙图之名,故顺其思路填了首《如梦令》:
传说人间净土,隐约密林深处。
江上驾轻舟,冲破重重迷雾。
飞渡,飞渡,莫让机縁耽误!
从词牌到字句,暗合画面。梁老说:画之不足,题以发之,这回读者一目了然矣!
题咏画诗一般不宜过长,以绝句小令点睛之笔为佳。若用律诗或长调,提炼不好反觉累赘。但如果是长卷巨制大挂屏,画面恢宏内容丰富,则用律诗古风抒发表达,也无不可。曾嵘教授是岭南画派名家,他的作品以黄河风情著称,曾多次深入黄河流域,探索江源,寻找素材,创作出一批令人震撼的作品,其中描绘壶口景色的《大河之声》,视野开阔,朴拙厚重,沉雄浑然,气象万千,尤其撼人心魄。余为其震揖,一首七律腹稿已露端倪:
调得丹青墨彩浓,又移丘壑出襟胸。
潼关策地擂羌鼓,壶口啸天鸣吕钟。
裔胄绵延伸脉络,河山带砺展涵容。
凝神欲待题佳句,忽见图中湧巨龙。
写罢掷笔,心尤平复。
有次浏览介绍神州河山的视频,看到我的偶像李白故里耸立的汉白玉诗仙雕像,心中那股崇敬拜膜之情化为创作冲动,为李白撰副楹联匹配。然写好李白,谈何容易。我把李白当年的辞亲远游,蹉跎岁月,献赋谋仕,供奉翰林,永王入幕,因诗成名,仗剑天涯,水中捞月,赋歌而终的游踪所及,诗路历程重读一遍。并用他的名篇串烧,试图塑造一个我心目中浪漫飘逸,豪迈奔放,卓然不群的谪仙人形象:
白帝晓吟,峨眉晚咏,携美酒一壶,清平不觉玉阶怨;
庐山观瀑,天姥梦游,倚龙泉三尺,蜀道休嗟行路难。
以上为个人浅探所得,请大家批评指正,切磋交流![抱拳][抱拳][抱拳]
诗人简历
诗人,诗评家,兼修文史,涵泳国学。纽约华文作家协会,美洲中华书法学会,中国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现为冰心文学网站特邀顾问兼撰稿,上海格律诗词社专家委员会委员,无邪诗社常务副社长兼秘书长。喜探索辨微,求古寻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