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的山水文脉
作者:张泽新
一次偶然的机缘,我随朋友同游湖南平江县,登临幕阜山,漫步汨罗江畔,造访天岳书院,参观平江起义纪念馆,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小小的平江县,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洞天福地,因了幕阜山和汨罗江,文脉源远流长,文化内涵醇厚悠远,展现出历史的风骨,散发着独特的气韵。
幕阜山是一座充满神奇故事和厚重底蕴的历史文化大山。幕阜山一山连三省,绵延数百里,是罗霄山脉之一峰,北插湖北,东入江西,西濒洞庭,南连长沙,乃湖南省北部屏障。主峰海拔1595.6米,古称桓山,又名天柱山、天岳山、昌江山,比五岳之首泰山要高。据传,三国争霸,统治荆州的刘表派从子刘磬率军南下,东吴建昌都尉太史慈亲督诸将抵拒,在此山安营扎幕。因篷帐林立,万幕浮空,“风动将军幕”(杜甫诗句),幕营幕府吓退了来犯敌寇,因而得名幕阜山。但传说归传说,于我而言,更相信幕阜山名来源于《诗经·小雅》的一句诗:“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幕,覆盖天上的帷幕,恰指天柱山高;阜,无石头的土山包,泛指阜陵、阜陆、阜丘。揣摩经典诗意,便不难领悟幕阜山的来历。幕阜山长约200公里,山体总面积约为 4800 平方公里,占地面积是黄山的四倍。从体量上看,幕阜山在“五岳”之上。天最大,统管五岳,故天岳幕阜山应为“六岳”之首,堪称泱泱大国的地理坐标。
据考证,幕阜山古称“天岳”,源于《禹贡》载此山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氏之“东陵”,舜帝授封天岳,大禹治水登临此山瞻仰,秦始皇多次亲临祭拜,存载了中华文明历史长河远古时期的一段神秘历史。伏羲乃三皇之首、百王之先,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人类始祖为“天”,山高且尊者为“岳”。幕即墓,阜为土。天岳幕阜山,实乃伏羲墓地。清朝学者张瓒昭曾在《楚陵述略》考证:“平江之天岳,即《禹贡》东陵,其下有皇坛,乃伏羲氏之葬地。”清同治平江县志记载:幕阜山有三级皇坛,门首有迎恩桥、接官亭,相传前朝多遣官致祭,入通志。正是楚国主祭东皇太一伏羲氏的东祠。所以,天岳幕阜山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之山。
幕阜山既为伏羲墓葬地,也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山里沟壑幽深,集伏羲文化、神仙文化、道教文化、儒家文化等于一体。伏羲开文明先河,创造网罟捕鱼,教人饲养牲畜,发明礼仪、乐器、八卦,成为中华文字的起源。《易经》载:伏羲氏“仰则观象于天,俯则察法于地,旁观鸟兽之纹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伏羲氏创建先天八卦,至周文王演绎后天八卦而称“周易”。阴阳学说的导入再加上金木水火土五行理论,“纳甲”筮法的充实,使八卦理论臻于成熟。后来孔子阐释八卦编成《易经》,成为中华文化的滥觞,被誉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
幕阜山与道教结下不解之缘,被列为道教三十六洞之第二十五洞。唐朝杜光庭《洞天福地名山记》载:“第二十五幕阜山洞,週迴一百八十里,名曰玄真太元天。”道教四大天师有三大天师与平江有缘,除了张道陵之外,还有葛玄在幕阜练丹成仙,留下幕阜丹崖、药臼,至今水流药汁。其侄孙葛洪,也潜隐其伯祖父石室三载,写下巜幕阜山志》传承至今。道家提出“道由德生”,“道由德显”,“尊道贵德”,认为“敬德”才能“祈天永命”。道士只有到天岳来向天祷告自己所修之德,才能早成正果。传说,吕洞宾、张果老也在此修道成仙。由是观之,幕阜山传播道学有着1800多年的历史,比嵩山、华山早500年以上。
幕阜山更是儒教发源地。许旌阳弃官东归,在幕阜山区传播孝道,将道家的净明、儒家的忠恕、佛家的大乘融合在一起,具有浓厚的理学色彩,深受乡人尊重。
千年前的幕阜山十分繁荣,人气兴旺,香火远播。平江县志记载,那时的幕阜山寺庙多达120多座,紫青观、玉青宫、华严寺、太平庵、长庆园等古刹香火名扬三省。自唐以降,朝廷派遣州官前来致祭,使得幕阜山名声显赫,各方人士趋之若鹜。不仅佛道两家来此炼丹修为,而且民间高人到此潜隐,朝庭宰相、达官贵人隐此避难,文人骚客视此为恣意山水的风水宝地。“唐朝六相”工部尚书徐安贞、兵部尚书刘光谦、左丞相陈希烈,侍郎白琪、陆善经、李安甫隐居平江,创造了湖南乡试两届满榜皆是平江人的佳话。唐朝的李白、宋朝的黄庭坚和李儒用,还有明朝的刘基等大家都先后拜谒天岳幕阜山,许多文人墨客游遍了幕阜山,诗词歌赋连绵不绝,仅历代吟咏幕阜山的诗词联就达数百首。难怪平江先贤李元度盛赞幕阜山为“天子三经地,皇帝九谒门”。
平江的山非同凡响,平江的水也声名远播。平江有条不平凡的江,从湘赣交界的黄龙山发源,于低山丘陵间的狭窄水道曲折西行,横贯平江全境,逶迤253公里汇入洞庭湖,其中193公里在平江境内,唯美时令人动魄,激荡处让人惊心,这就是汨罗江。
公元前285年,诗祖屈原怀石自沉殉国,身影没入清波,汨罗江便与屈原的名字一道载入史册。1000多年后的公元770年,汨罗江迎来另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诗圣杜甫,他晚年飘泊湖湘,追寻屈原的行迹,将一叶孤舟永远泊在汨罗江边。两缕旷世诗魂,终共一江之水而歇,一个在江之尾,一个在江之头,屈原安葬在汨罗江畔的楚塘,杜甫安葬在汨罗江畔的小田。宋代诗人徐屯田有诗云:“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概括了一条汨罗江同时承载着两位世界文化名人的悲壮归依和文化延伸。
探寻两位伟大诗人的人生轨迹和思想品格,不难发现,他们魂归汨罗既属天意的巧合,更在他们精神的契合。杜甫和屈原在生活时代、身世遭遇和政治伦理思想、爱国精神、性格品德等多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同样一生漂泊,同样忠君爱国,同样忧国忧民,可谓旷代神交,灵犀相通。他们在滔滔的汨罗江水中,将自己洗刷得无比透彻清澄。北宋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其中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光照百代,影落千秋,除了其深厚的道德文化积淀,其实是对屈原和杜甫伟大情怀的萃取升华。
一个诗祖,一个诗圣,因为诗礼之魂与家国大义在汨罗相遇,定格了悠悠清江云水,悲壮了熠熠青史荣光。汨罗江,是两位伟大诗人用泪水汇聚成的人文渊流,流淌着华夏多元文化的脐血,成为众多文化学者的精神归宿和灵感来源。因了屈原、杜甫等众多诗人的吟唱,汨罗江的长度、宽度和深度无限延展,让这条江写满了诗的灵动和诗的崇高,一跃而成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化名河。可以说,汨罗江这个名字的响亮,完全来自历史的回音;汨罗江这个符号的耀眼,完全因为诗歌的照亮。从这个意义上说,汨罗江堪称“中国诗河”,是一个重要的文化地标。
平江得尽山水之宠,独享造化之功。楚风遗韵、屈子风雅、唐诗宋词,杜甫遗阡……都向世人展现出平江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博大精深的文化脉络。厚重的文化滋养,使得平江秉承了重视文化教育的优良传统。科举时代,平江建有天岳、昌江、文崇、爽溪、星轩五大书院。宋光宗绍熙年间,当朱熹坐在岳麓书院讲堂的太师椅上讲学论道时,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师跟前聆听答问的生员中,有三位来自平江。随后,平江又有六人成为朱门弟子。这九位朱熹的门生为倡明理学,先后在平江兴办起阳坪、台川、殊恩三座书院。朱熹的理学在平江山区盛极一时,全省会试举人,曾有三次整榜全是平江考生。清朝时期,平江有县学、书院、社学、义学和经馆、蒙馆,遍及山村。战争年代,平江学子读书之声不绝。民间至今流传着一句口头禅:“卖家神,当土地,也要送子女读书。”到如今,平江在经济、社会、科技、文艺等领域全面开花,走出了210多位博士、教授、院士,包括享誉国内外的武侠小说鼻祖平江不肖生、发明雷达的博士李昌来、纵横山水的国家级国画大师周令钊、翻译《资本论》的上海大学经济系教授李季,以及留美博士钢琴家刘元媛等。
文化是最具韧劲最有传承性的软实力。因为积蓄了千年文脉,“博学於文,约之以礼”浸润进了平江的空气里,影响着这里的民情、民风和民俗。吟诗作对成了平江人的日常爱好,走在居民小区或公园,随便都能听到滑稽诙谐的花灯戏。普通人家有喜事,都会在庙里请皮影戏,几根竹竿一搭,三块红布一蒙,白棉布上就演起了《三国》。逢年过节,平江人会上演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九龙舞”,这种始于汉兴于唐的舞蹈,是人们为感谢洞庭龙王的九个儿子把屈原的遗体送回人间而创作的。音差高达16度的打击乐,240人的庞大队伍,把九条龙耍出72种套路,气势磅礴,撼人心魄。发源于此的端午节,每年都会隆重举办龙舟竞渡,成为最具文化含量的传统节日。平江因而成为了中华诗词、楹联、书画、非遗之乡。
因地处湘北门户,平江有通江达海之便、控江制湖之势,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这方神奇山水滋养出来的平江人,骨子里流淌着尚武的血液,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与生俱来。他们目光远大,胸怀天下,重义疏财,谋勇兼备,文韬武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常常充盈于心灵深处,往往在迎战强敌时会大吼一声:“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吃得苦,霸得蛮,舍得死,不服降,成了平江人勇武精神的形象概括。所以,平江人是能干大事、成大业,独立特行、鹤立于人的世上最为优秀的“湘裔人种”之一。清朝时平江有568位将军,其中提督总兵52人,副将57人,参将加副将衔48人,参将游击165人,都司246人。民国至新中国,平江有148位将军,其中辛亥革命4人,国民政府80人,共和国64人。作为中国革命的发祥地之一和中国工农红军的摇篮之一,平江是秋收起义策源地、平江起义爆发地,走出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第十六军,新四军第一支队第一团。平江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前赴后继,英勇奋斗,先后牺牲了二十二万人,登记在册的革命烈士2.1万多人,占湖南全省烈士总数的五分之一。平江人的这一传统,也是楚国遗风。巜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犹未悔。”正是屈原舍生取义爱国主义精神风范的传承。至此,我才真正理解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深刻内涵。
山因水而辉,水因山而媚,城因山水而贵,山水成了平江这座城市生命的灵魂。山的灵气,水的清秀,诗的风骚,舞的情韵,让人全身心的陶醉。徜徉于平江这方风水宝地,我觉得自己不仅是在欣赏一幅有骨有脉的山水长卷,更是在品味一部有根有魂绵亘千年的文化史书。
【作者简介】
张泽新,湖北省作协会员,仙桃市作协副主席兼党支部副书记,仙桃市孔子研究会副会长。出版有《一代人杰张难先》《说痴道怪》《沔水廉思录》等著述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