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渠公
“百感交集,怀抱充溢”
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这话契珂夫说的,相当励志,当年被我那一代人提及。那时人意气风发,争较的只有服气不服气,你要叫我也要叫。今天不得不延长出新问题:老而不死是为贼,贼毋宁太多,然而毕竟活着,比大狗活得长久,服气是早就服气了,心思还有,于是不免要问:老狗呢?老狗也要叫吗?契科夫沉默半天,用泸州话瓮声瓮气回答:只要不打破锣,想叫就叫。
那就不打破锣。
回首前尘往事,人都会向属于自己的青春年华致敬吧?我也是。记忆中,我的少年不似那些纸上幸福人生,是一支歌——我不是,我的少年时光充斥革命歌曲、民间小调、传统川剧、京剧样板戏乃至靡靡之音的洋洋大观。是的我也自幼喜爱音乐,那种不在现实中的声响能让人瞬间纯粹、高尚起来。我那承载各种况味的黄金年华,至今哼唱起当时歌曲来也各种历历在目,诸般萦怀。比如歌曲《二月里来》伴随的就是饥荒年月,小小少年饥肠辘辘扛把荒耙到地里刨农民遗漏的红苕根;比如靡靡之音《何日君再来》就让青春梦到某种脱离现实的糜烂生活,铜管乐领我进梦幻世界;比如样板戏“爹爹给我无价宝,光辉照儿永向前”,眼前浮现就是知青田园生活,宣传队的伙伴们……歌谣的底色免不了一色兵荒马乱,心情不敢久历,稍一沉浸就想逃离,很难说是幸福体验。歌曲怀旧就这样生生远我而去了,不如专注那一缕从枝枝叶叶、瓦楞墙缝、千头万绪间筛漏下来的日光罢,明亮温暖,充实自足,让人浮想联翩。那一缕来自千万年前,来自宇宙深处的光何其了得!被人间小小几片转瞬即逝的黄叶任意裁剪,便合心合意,点染得生平都金灿灿起来,掂量时百感交集,怀抱充盈。
清茶消永日,不期又留意到窗外银杏叶筛下来的斑驳日影了。梧桐雨洒落,“又出太阳又落雨,皇帝娘娘嫁幺女”,奇妙的天像!倒升起“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向往来。思绪油然回到童年、回到家乡,“少年一日程,衰叟十日奔”,载不起那许多愁。“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且话天宝遗事罢。
不再在意文章得失了,只要检讨一生善恶。如果有一天笔下能现出人生的“小”与“善”来,寻常生涯也有摇曳生姿,就是得趣。
虽然止于一身,成长的琐琐碎碎无甚可观。其中渲染出来的旧时印迹却也是不可复现的普世动态,即使此身陨落,或许还自有其存在价值也未可知。至于“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则是此刻下笔便有的奢望。
宁作太平犬
古人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偏偏至今有人还恋着那段乱世日子,我都怀疑生而为人了。我不禁要想,是什么社会心态催生了那支歌,“我们这一辈”总不愿忘记当年,至今还为昔日一唱三叹?“学会了忍耐,理解了后悔”。身为其中一员,原因略一思量也就明白了。“我们这一辈”曾经付出十年甚至更多的青春岁月、求知岁月、浪漫岁月,用全部激情和热血投入一场宏大的社会叙事:红卫兵造反运动继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后来人所说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实实在在燃烧的是“我们这一辈”的青春。这种付出直接决定了我们的一生,整整一代精英泯然众人。这样惨重的付出,社会没有一句交代就草草了事,我们的青春没有代价。这支歌提示我们:“我们这一辈”时间不多了,如果社会不想给我们交代或者企图用宏大叙事遮盖必须有的交代,我们就该自己来书写。这支歌察觉了困扰一代人的社会心理,最大问题是“我们这一辈”迄今从未看清自己的人生,无法与自己和解。从“伤痕文学”开始其实我们就在被代言,一次又一次被代言,宏大叙事剥夺了我们自己思考的机会。岁月流逝,我们心里越来越明白,“不是那样的。”正因为从未得到过足够温暖的交代,我们对过去从未服膺,造成如今容颜已老心难老,不能自安。用民间的话语说,“死不下去”。
问题变得很麻烦,岁月无多,是拯救自己的时候了,该如何拯救自己?
宏大叙事总是遮蔽人生具体感受,总是遮蔽真切性灵,让人看不到真实的人生风景。“我们这一辈”最′大的被套路就在这里。一马平川的康庄大道遮蔽了青春的阡陌纵横、也遮蔽了本有的和风细雨燕子斜。“我们这一辈”就只有憋屈只有苦难?活着的,这一路走过来,人生只有惨吗?只有伤吗?扪心自问,即使是动乱十年,我们也曾经拥有过远比今天更友好的大自然,那些蓝天白云、林深水寒、花鸟近人,漫天星月;我们曾经拥有远比今天稳固的社会道德,和谐有序的家庭、父子、夫妻,可以托付的朋友。从未体验过如今常态化下以邻为壑,人人自危的日子。更不要说那时没有污染的江河土地、食物、饮水了。我们本该葆有祖国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而不是委屈、哀怨。
狼嗥雪月
我知道现在很多同龄人正在默默书写自传,写回忆录,哪怕自知平庸至极仍然要写,总觉得应该留下点雪泥鸿爪。人人都想说话,这是什么现象?这就是“我们这一辈”对宏大叙事不服,拒绝宏大叙事,试着直面人生,以真性情示人的真实写照。写人性,只写人性。我们要告诉历史那个时代个体的真相,那些青春岁月我们是怎样度过的,告诉历史“我们这一辈”的性灵,我们的坚贞、我们的反叛、我们的皈依、我们的苦恼、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快意,我们的丑陋。总是被欺骗,总是被哄着。该拷问“我们这一辈”的灵魂了。
上苍生人,不要妄想谁的人生可以虚掷。历史证明:无论和平岁月还是遭遇战争、灾荒、瘟疫,甚至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人的主体性永远会自行去寻找欢乐,追求幸福,除非死亡终结一切。于是才有了今天浩如烟海的人文纪录和创作,主体性是书写的最终源泉。梁任公说得好:“人生就一个趣字”。生趣。“我们这一辈”是恋旧的一代,难老的一代,遗憾的一代。每一个朝阳都带给我们希望,因为我们还没有说出心里最真实的话,我们被代言得那么“无趣”。我们自觉辜负了千载难逢的大时代。我们不只是红卫兵、造反派、知青、下岗工人、广场舞大妈、抱蔫老头,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生灵,我们有话要说。也许真这样说了、写了,我们也就放下了,不再遗憾,不再不老,不再徒劳地吟唱“我们这一辈,与共和国同年岁”。也许唯有经过一番严酷自我拷问,挣扎的灵魂才能真正安息。即便西西弗斯,也可以放下巨石了。
当今唯有真实是全社会亟需的雨露滋润。任何谎言、曲说、掩饰、高头讲章甚至怙恶不悛都只使人厌烦。真实是我们的痛,我们最能掂量真实的分量。另一方面,面对眼面前人世间遭遇科技横霸、网络独大,现在又出来AI,不断侵蚀人的精神,挫折人的心志,剥夺人的生趣;面对社会普遍的焦虑、精神萎靡,沉闷的环境,“我们这一辈”靠什么维持平和心境?靠我们一路走过来遭逢荒诞不经的历史反讽获得的体悟。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我们这一辈”就是“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不是,至少我不是。当年的荒唐与辛酸反倒底定了我终身的幸福感,世事洞明不糊涂,今日才能淡看风云,冷对浮华,安享晚年。时间才过去几十年,朝代还是那个朝代,人心却变得彻彻底底,拿今天的话说,“三观”已是大相径庭。我只有向后看,去欣赏至今不肯衰弱的老怀中那些人生实实在在的点滴乐趣,那些苦难中高扬的心灵,那些别样的风景,世间万变我不变,保持今日的安宁心境。
嘤其鸣矣
向后看齐是一种把玩,一种自我观照、自我肯定,更是自我救赎。不资借鉴,只是求悟,求趣,闲来学而思,求解心胸,看开生死成败,总之与任何宏大叙事无关。或许也可以把向后看齐当作重述历史吧。过去看不清的,现在能看清了;过去说不出口的,如今已成往事,可以说出口了。是的,我们重述个人的心灵史,特别是其中最重要的“真”与“小”那部分。而个人化的重述将透露更多历史真相。
“我们这一辈”中最不甘平庸至死的那部分人后来考上了大学,那就是四十多年前的大学老三届77级、78级、79级。他们等到了也捉住了开天的第一缕微光,勇敢地冲向天空,在社会最前端感受过阳光的味道。77、78、79届大学招生是中国社会断裂之后重续的标志性历史事件,是这个社会精神重建四维的暖巢,继绝学开太平,那一番历史景象不该被详细书写吗?那里包含着开天的阳光气息,那也是“我们这一辈”直通现代的唯一桥梁。“我们这一辈”开创了新大学的学风——原有的大学学风所谓民国风已经被人为掐断了。老三届蹉跎半生,中年向学,即使最牛叉学者的学业成就又怎能与民国学人相比?但学风不在其例,由于彷徨多思,却容有异军突起之势——可以说迄今的大学生都走在我们开辟的这条路上。这种学风优势渐渐表现出来,在自然科学和哲学等思辨学科上他们或许已经超越了民国前辈,足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那是何等奇特的历史镜像、何等矛盾复杂的身份转型、何等强有力的迟到十年的青春搏动!从高考开始就展开的纯粹、完全的精神生活。今天,我们的大学已经被遗忘了,陈旧了。无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想得通。只是横竖无事,万物唯心,今天就来掀开这旧大学的老底儿,且与老少同好念叨一番古往今来中外独特的我那四维大学生活。伤痕概括不了,励志概括不了,真正的主体永远是爱与美。“我们这一辈”的美好、传奇人生,且该大大着一笔了。
向后看齐,那一个个鲜活的人,那一件件传奇或温暖的事,让他们栩栩如生,未写我已经醉了!我一生为文,总在考虑如何取法前贤、取悦读者、教化群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可以书写自己,只书写自己,写自己的“小”,写自己的“真”,只顾自己。真好!
劳而无功
(图片采自网络、原图无文字)
编辑 蓝集明
2024.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