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渠公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了。
年年开春都迟,热了又冷,热了又冷。中、小学生个个都耐不住性子了,眼巴巴的,等了又等,盼了又盼,还是乍暖还寒。直到一场透彻的春雨后,天气逐渐暖和,棉袄脱下来了,袜子可以不穿了,长江水淡淡浑了。金鸭儿滩、石洞门、大南门、锦江门,一夜涨了一尺立水。两天不见,江滩草丛成了泽国,浪激草动,有微微水线纵横草间,甚至都能看见菜板鱼翻滚花花绿绿的肚子了。春天真的来了。最先探到春汛的反倒是低年级小学生,还有幼儿园的、刚会走路的,大惊小怪,吵吵嚷嚷,大人领着,带着撮箕和玻璃瓶,撮鱼来了。牛筋草是标线,看得见牛筋草茎就大胆淌去罢,过脚背而已。学生娃今年第一脚踩进水里,惊喳喳叫唤,立刻兴奋起来,满地跑,踢起大片水花。跟在后面的小东西溅一身水,不哭,反倒咯咯笑。撮鱼最容易,撮箕贴着水底,从草丛中撮过去,几条幼鱼就落在撮箕底了,细看,不简单!有鲢鱼、鲫鱼、鲤鱼、菜板鱼,还有泥鳅,都指头大小。学生娃一边欢呼一边把鱼捡起来放进玻璃瓶。正起劲地撮、撮、撮,“扑通”一声,后面女童摔倒了,五岁不到,直挺挺扑下去,头埋进水里,一动不动。却是奇怪,她捧着玻璃瓶的双手努力地伸出水面,稳稳地举着玻璃瓶,瓶子里几条幼鱼鼓着眼珠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她就那样坚持,等着大人把她拔出来。
县城沿江五里都是平水,到了夏天,水面头颅攒动,东门沱以上,哪哪都是搏击江流的人。但最少顾忌,人最多,最优势的地段是“窝屎坑”,那里是县城公认的泳场,男人撒野的天堂。“河下三尺,摆卵之地”,这句话是常停靠“窝屎坑”的粪船船工嘴里说出来的,可见那时江边的景象。劳动者直接就把长江当做了澡堂,理直气壮地做出不雅动作。所以县城女子都不会随意走到江边。小女孩更被家里大人管束着严禁下河,以防无意中看到不该看的。其实那年月根本就没有女子户外游泳,偶然出现一个,那一定是外地回来的,沿河上下都要大惊小怪。江南的粪船来城里挨家收粪水,船工们担了一天粪,船装满了,要回家了,嫌身上臭,十几条汉子精赤条条跳到江里,痛痛快快洗个澡,那景象肯定辣眼睛。
粪船上的船工,其实也是农民,会驾驶木船的农民,包括舵手、领江都是。他们划着生产队的船进城收粪,往往并不穿裤子,短裤也不穿(布票金贵,没有多余的裤子),一条汗巾遮住羞便担着粪担招摇过市,健硕的身材铺满油汗,沾上粪渣,也不怕汗巾走光,长街叮咚,路人避之唯恐不及。那一刻,他们哪像畏缩的农民?仿佛一沾上河下人气息,立刻就不同凡响。这种影响,使我们这些中学生当下都萌生了长大一定当水手的理想,做一个豪迈男儿。他们回到船上,倾倒粪水,扯下汗巾,裸身走进江水洗涤,说的就是“河下三尺,摆卵之地”。越发豪迈了!
我们也学到这句豪言壮语了。夏天中午,放下饭碗就出门,相约来到石洞门江边,没什么可顾忌的,把衣服裤子脱光,堆在石洞门江边,一伙人裸着身子上行到西门王爷庙河坝下水,顺水游进激流,“榨流”回到石洞门,再穿上衣服去上学。上行路足有三里,本该走江边的,但江边有的地段硌脚难行,干脆上到河街行走。河街在老城墙外,年年涨大水要淹。
千百年过去,洪水退去后的潮泥把老城墙埋了半截。冷兵器时代结束了,城墙无人料理,一任它埋,半截老城墙就显得有些可笑。河下人来来往往,踩踏出来一条泥路。泥路极柔软,夏天赤脚踩在上面,脚心浸凉,好不惬意!路有了,苦命人就在外侧搭建起捆绑房屋,安家立业,渐渐开起了铁匠铺,小百货商铺。好事的房管局也就来挨家挨户钉上门牌“顺河街某号”。到我们上中学年间,潮泥路已经被踩踏出五尺宽的大道,赶场天与城墙内一样,必定水泄不通,柴担子、生姜担子,还有吓唬人的“扭起,开水烫背”。我们一伙就这样大摇大摆人丛里钻过。人多,不识羞,不怕羞,反正河街绝没有少女,更不会碰到女同学,路人也不以为怪。进城挑粪的农民其实不敢这样办,汗巾是要围上的,因为河街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河下三尺”。
拉纤的船工就真不顾了,他们夏天有时什么都不穿的,反正都在河沿活动。这样方便随时随地扔了纤绳往船上跳。有时遇到江水陡涨陡缩,江边堵塞实在走不通了,他们会放长纤绳从房背上过,什么街不街的统不管了,裸着就去。没人见怪,几十吨的木船系在纤绳上,他们身上负着千斤重担。那是必须得到尊重的。即使遇上姑娘媳妇,也不以为怪,转过脸去就是了。
“窝屎坑”名字难听,其实没有那样的坑。话说回来,只要下了江岸,江边随处可以窝屎窝尿,“窝尿不看人,看人干不成”。说的其实是河滩有自净功能,一夜潮水过后,什么屎尿都荡然无存。窝屎坑环境优美,岸边是沙滩,散落许多砖瓦砾,一个小小洄水沱,水势格外平稳,适合初学游泳和刚学会游泳的人。地点在广福门和大南门之间,离城中心近。这处还有一个好处,人在后街家里吃饭,听到泸州上水轮船进九龙滩的汽笛声,丢了饭碗就跑,跑到“窝屎坑”,轮船刚进东门沱,鼓起的浪头疯狂向岸边涌来。脱了裤头跳下水,迎着船大把游去,不管是斗“外八字”还是“内八字”,都来得及。
“斗浪”是那年月男孩子夏天最常玩的游戏,游得离船越近浪越大,越显出胆量。近得几乎伸手能碰到船舷了,船上的水手提起篙杆威胁作势要扎来,“敢!”。这便骑上大浪,一浪又一浪,前浪过去有后浪,后浪过了还有回浪,享受被巨浪拿住,托起又摁下的快感。轮船已经远去了,浪已渐渐停息,斗外八字的勇士大把大把游回来,满眼都是看不起斗内八字的弱鸡。斗内八字的讨好地问:外面浪大不大?
夏天衣服穿得少,住在西门的同学就不会专程把衣服裤子脱在石洞门了,干脆把衣服顶在头顶,从西门河坝下水,“榨流”下来。更有水性好的,一只手托着衣服,踩着假水“榨流”下来。一般人不敢,张豆豆敢。石洞门离东门沱已经很近,东门沱之前必须收回来,落入东门沱,淹不死你吓也吓死你。
看电影《女跳水队员》看到了跳水的精彩,于是一起学跳水。寻个高处直接倒头往下扎,比谁胆子大。趁管趸船的水手不注意,偷偷摸上去,攀上三层楼顶,心一横也敢往下扎。电影里有个5311姿势,也学着跳,居然有人学得有模有样。当然也有莽撞的,涨大水,大南门石墩子上没摸清水深水浅就往下扎,结果顶着半块瓦缸,血流满面跑着回家找妈。
有人发现可以攀附上行轮船拖带的驳船船舵,乘风破浪被带到上游,赤身一路破浪,好不惬意!想带多远带多远,甚至带到筲箕背。到弃船的时候,手一松便落入激流,已经在江心了——平时“榨流”限于距离从未游出这么远。于是不紧不慢向远方的家乡县城游去。竟然身在县城之外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体验,失去了护卫,得全靠自己努力回家。就有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那种初次离家的体验终身难忘。这事情有风险,一旦被驳船上的水手发现,你附船舵他操舵费力,怒不可遏之下,铁头竹篙真会向你扎来。胆量更大的人不附船尾附船头,去抓拿驳船头下垂的棕绳——那是驳船靠岸时篙杆借以勒停前冲之势的强力刹车,一共两根或三根。你必须让过拖轮,在驳船经过时斜刺里飞速接近,奋力跃起,双手一把抓牢绳索,抓住了,身体立刻就要承受驳船破浪上行的巨力,抓不住落下,你必须立刻下沉才能避过随后撞来的船头。到了上游,你要离船的时候,必须积蓄力量,猛然发力荡起,手脚并用划水才有希望脱离险境。做得到这些,你就可以享受片刻化身船头乘风破浪的快乐。这样做还有一重风险,驳船上行经过西门沙坝,那里也有人在游泳玩水,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发现了你不会大惊小怪,甚至向驳船呼喊。那样,本来不知道你的水手就会拿着篙杆来招呼你,你不赶紧逃命?
县城沿江上下的农家大都自备有小船,没有船篷,一梢一桨,一个人就可以驾驶,十分轻便,横越江面像水上漂一样,极为潇洒。我们在江边玩耍,有时就能发现一艘农民划过来办事、没有拿走船桨的农家小船停靠岸边。左右无人,我们就爬上船,操起篙杆、桨、梢条,一起使力把船撑开,或横渡,或漂流,玩过后再把小船划回去。有时正好赶上船主人在那里跳脚大骂,我们也不争辩,放下桨撒腿就跑。我就这样学会了划船。后来当知青,落户江南公社,也是一处水乡,一个人划一条小船过河回家轻松愉快。
那些年,有人闯过东门沱,有人学会了5311,有人大南门跳水头顶着个破缸钵钻出水,有人顺水钻过码头趸船,双手鲜血淋漓,有人被漩涡卷下水底后居然又浮起来了。每年,都会有人无声无息被江水吞没,尸体在东门沱打捞上来。县城漠然守护着,人们继续在母亲河畔高歌猛进,享受县城赐予的生活。
那年月县城第一游泳高手叫黄世昌,他游大把十把就能到外八字,别的人非得二十把四十把。看他游泳像是飞鱼掠波,是种享受。后起之秀杨狗是个运动健将,体育素质超级好。如今,黄世昌享尽富贵已经去世。杨狗心脏病,还在努力活着,天天蹬自行车。
那年月,学校和家长商量好了,一律禁止下河洗澡。家长的办法简单粗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关门,禁足,家法。中午同学来约去学校,家长明白其中奥妙,闲言碎语,零敲碎打,只需露出点点破绽就不许出门。何大头的妈是个高大妇人,她家单门独院,每当我在门口喊他,出来的就是他妈。后来我们约定暗号,就不到家门口去喊了。老师的招数就多了。一是问;“下河洗澡没有?”二是查,老师也是县城孩子长大,内行,夏天长江水浑黄,金沙江携带了云南的红泥,只要下了河,胳膊上一挠立刻显一道白印,没跑,写检查。中午“榨流”累了,到学校下午的正课就上不好,老打瞌睡。老师苦心防备的是这个。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 蓝集明
2024.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