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董三是小学、初中的同学。小学的时候,是两人合坐一张长桌子。他和我是同桌,又在了北墙底,他在里,挨着墙;我在外,紧邻一条走廊。他很是羡慕我,坐在外边,能看清楚黑板上老师的粉笔字,又容易走进老师的视线里,进而引起老师的重视,能多提问几次。
他家离我家很近,同在一道不规则的弯弯曲曲的街上。他住在紧邻县道旁边,往西步行几十米,便到了我家。小学的作业少,加之那时学农学工,精力不全在上课读书。那时候的冬天,是两顿饭,早晨没有饭。根据是冬天白日短。为此,我常常就要感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于饥饿中能够活下来,就全仗了命大。下午两点半放学回家,把用羊肚子白毛巾缝制成的简易书包随意往脱了漆皮斑斑驳驳大红柜上一扔,一直到了太阳落山的傍晚,大把大把的时间就都成了自己的,随意地玩耍,大方地挥霍,半点也不珍惜,也不懂得什么叫吝啬,对光阴简直是奢侈到了极点。对时光的挥霍是最大的挥霍,对光阴的奢侈是最大的奢侈,大把大把的不数数的花钱是奢侈,不数数的消费时间,就更是奢侈。从我家或董三家顺着一条不宽的公路往西,大约有二里地,中间有一条沙河,沙河里没有水,多数时间里是清闲的,无聊到了极点;只有盛夏大暑小暑的时节里,天上下大雨,大雨从南山里滚滚而来,沙河里才有了一浪接一浪的洪水,有时候夹带着泥沙的浑浊的河水里裹挟着檩条、椽子,排山倒海的样子,咆哮着,并发出震耳欲聋正的巨响,极其凶猛的样子,欲吞噬一切的气势。沙河呈南北走向,南边是馒头山,说是馒头山,顾名思义,当然是形状像馒头,并且是由一系列馒头排列组成的,延绵数几十里或几百里。我的故乡就被这山河围困了不知道多少年。北边是河,此河不同于横穿过公路的沙河,一年四季里,除了冬天和春节是冰外,其余全是流水。河岸上是方方正正、一畦一畦的稻子。远近观了,绿茵茵的,犹如一块儿铺开的巨大的绿色地毯。董三嘴勤腿更勤,放了学,须臾,就站在我家街门口,大声喊我玩。我听到是他有点儿口吃的声音,就不顾一切,穿鞋往外跑。母亲对我管得严,生硬阻拦我。我不听,一溜烟跑到街门口,和董三向河里跑,没跑多远,又折向沙河,好像沙河里有现在儿童游戏厅的滑梯、蹦床、迷宫那样的魅力、故而总是充满了吸引力。
沙河边上确实充满了吸引力。河中心的石头,圆乎乎,光溜溜的,虽以白色为主,但也有黑、紫、黄,斑斑驳驳,大大小小,极是引人注目的,随便捡一块回来,都是极其精美的玩具;最是那沙河两岸,长满了奇形怪状、不规则的柳树,或如跪翁,或如秀女站立,姿势各有不同,给人以独特美感;再说说那柳树的主干吧,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根部上方烂了个坑,有的一截没有了树皮,露出白白的木质。主干似乎都不长,有普通柳树,也有的是垂柳,普通柳树头上或主干顶端黝黑的树洞里,住着喜鹊和其他不认识的鸟;垂柳,远处看了,就像过去有钱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或有喜庆,在门楼上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挂满了大红灯笼,层次感极强,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觉。这柳树蜿蜿蜒蜒顺河势迤逦而去,用现代人眼光,完全可以因地制宜,修筑一个柳树公园。这在村庄里是看不到的,看到的全是土的颜色,土的地,土的墙,土的屋顶,总是一种黄的颜色,显得那样单调枯燥,很不适应儿童的天性。董三动作敏捷,生来就会上树,上起来,如履平地,活脱脱一只手脚灵巧的猴子。而我则偏偏就笨手笨脚上不了树,是天生就笨拙吗?我不知道,就是爬不上树。每每董三骑在树头上,做个鬼脸,显示出洋洋得意我能你不能的样子,也有让我眼红羡慕他的意思。他说,他在树头上看见了远处起伏不平的山,看见了公路上跑着的汽车,也看见了他所在的村庄,还有村庄里中午做饭时分的屋顶烟囱里袅袅冒出来的白烟。他还掏了几颗鸟蛋,白地黑点,斑斑驳驳,好似栖息于树头上鸟的颜色。我让他放到鸟窝里,顿足捶胸的。他不但不听,还连以柴棍搭好的窝也和盘端了下来。我严肃了脸色,甚至想骂他,让他放到原位,勿要伤鸟,因为鸟是人们的朋友。他鬼脸来,鬼脸去,嘻嘻哈哈,就是不从。我横竖拗不过他,也只好服从。
对于我和董三的疯狂,母亲很是不悦。我仰头看了,她正脸色铁青,不住地叹气。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知识早晚有用,学知识没有错,你现在整天玩,长大时的某一天要用了,你却啥也不懂。学工学农,肯定不能长久的。对于她的喋喋不休,我厌烦得厉害,常常是以中指,一边一个耳朵堵了,以示抗议。这全都是因了年幼无知之故。
清晨,尚在酣梦中,我就听到了董三喊叫我的声音,我揉揉惺惺的睡眼,赶快开门,早就在堂屋打扫卫生的母亲也跟了出来。董三一只手捉着一只雏鸟,这只雏鸟正张着鲜红的嘴狂叫,他执意要送给我,说是雏鸟,看得出来这成鸟的个头是很大的,个头大,胃口也大,母亲就挥手示意做拒绝状,我叫不来这鸟的名字,然知道其食量大,每天需要吃昆虫和蚯蚓才行,也不愿意接纳。
董三带着一脸无奈,叹口气,拿着狂叫不已的小鸟出去,其短小的身材很快就淹没于金黄的晨曦里。
母亲望着董三远去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就成为一个黑点了,感叹道,这孩子淘气的,一天就懂得玩,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董三的大名叫董文进,因为其在家里男孩子中排行老三,人们就习惯上叫他董三。这其实也是人们给他起的“绰号”。文进,顾名思义,就是文章有长进之意。古人云,赠笔文章进,正是这个意思。稍长,我问他,你的大名很有寓意,是谁给你起的。他告诉我说,是他父亲。以此观之,其父还是有一定的文化底蕴的,多少也算是书香门第吧。据说,其父是县中学初中毕业生,会打算盘,会记账,写的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村庄是在明洪武年间就有了的,一向有过大年贴红对联的传统,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大年前几天,前来求写对子的人门庭若市,其父写不过来;到了大年三十,还零零星星不断登门求对子。他的祖上也都是进士、乡坤,每到村里农人清闲的冬天,就开设私塾,教人们识字,古人很尊重文化,即便有些不雅的行为,县令是不追究责任的。他的家族一直享有“耕读人家”之美誉,在周围十里八村,是极令人仰视的。
挂在老师办公室门前屋檐下吊着的一截铁轨敲响了,声音极响,极脆,不大的校园里,瞬间就恢复了寂静。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教室的门口,等待老师的到来。
老师进来了,他走上高于地面的讲台。
班长喊了“起立”,老师手背朝上往下压了压,示意同学们坐下。他以犀利严肃的目光,扫射了一圈儿台下,就说起昨天劳动的情况来。昨天的劳动是给蓖麻浇水。据母亲说,蓖麻是粗壮的草质灌木,在工业和医药上用途广泛。老师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表扬董三,说他不怕脏、不怕累,大拇指被刺扎破流着血,也不吭一声,在全班几十个同学里,他干得最多;老师也批评了其他一些同学,说他们拈轻怕重,见了脏重活就往后退缩。
之后,老师就开始讲课。这是一节语文课。《核舟记》已经讲完了。刚刚表扬完董三,老师就想让董三朗读一次。
董三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原本说话就有口吃的毛病,这一着急,就更口吃了。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双手无措,一时不知放到哪儿。蓦地,他把手放到课桌上,在桌上划着圈儿,口中念道:“该……舟……记。”他把“核”读错了,读成了“该”。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董三更加手足无措了,在桌上划着圈子。至此,董三又多出一个绰号,叫“该舟记”。男生们叫他外号时,还要双手比划上,用以模仿其桌上划圈儿的样子。老师又提问他,他摇头以示不会;老师让他听写,老师念,他写。老师念了“课桌”“裤衩”等四个词,他没有写对一个;老师又让他用“专心致志”“中国”“古代”造句,也都全不会;作文课上,他从来没写过一篇。
他总共弟兄五个,有两个哥,两个弟,他恰好在了中间,最小的是一个妹。那时候,物质严重匮乏,但人们特别能生孩子,就像是用篓筐盛着的土豆。这不禁令人想起周克芹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许茂总共有9个女儿。我有个远方叔叔,生了4个女儿,一直盼望个儿子。结果越是渴望,越是不来,生一个是女儿,再生一个,还是女儿,到最后有7个女儿。这人是缺啥盼望啥,董三的父母就再想生个女孩,长大让其伺候,女儿细心,对父母照顾周到,不像男孩儿,娶妻后父母便居其次了。闺女有了,称心如意了,遂名之为“如意”,曰“董如意”。五个小子,物以稀为贵,孩子一多,家长的精力更不够了,因而大多是“散养”,顺凭自然,随意生长,极难做到精致的。每到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家人多,就没的吃。他爹是哮喘,冬天寒冷,村北的小河结了冰,洁白而闪亮,他就连气也出不上来了;母亲是半身不遂,常年瘫痪在家,不能出户。疯一般的山上、沙河、河里玩耍中,浓浓的亲情使他起了恻隐之心。村北边小河的土路两旁全是玉米,从自家屋后下个小坡,就是玉米地。玉米杆上的棒子,对董三充满诱惑力。这玉米很稠,几乎看不见地面,齐楞楞的玉米棒子斜插于桔杆上,有气无力地吊挂着一撮紫黑色的胡子。这大约就是诗人们笔下的青纱帐吧。正是玉米抽穗灌浆的非常时期,但剥开玉米皮,也有了籽儿,就是水多淀粉少,用指甲一掐一股水,倒是也能吃。在粮食匮乏的年代,这玉米棒子绝对算上等的食物了。董三心想,晚上护田的人一定回家了,又离家近。他就掰了两个棒子。掰完毕,正从玉米地里往回家路上走的时候,被护田的村自保主任看见了,他手执长镰刀,用镰刀木柄打董三的屁股,董三嚎啕大哭中,跪地求饶,那人横竖不依。
第二天,护田的就把董三的事告诉了学校的老师。
至此,董三脸嫩,自觉做了没理的事,整整三个月没有到校。校长心软,没有开除,仍然保留了他的学籍。次年,原本就学习不好的他,就降了一级。
我是1976年上的高中,即唐山大地震那年。其时的小学,是五年制,初、高中分别为两年制。正是盛夏的时节,为躲避地震,在自家院子远离房屋中央,用白塑料布搭了棚。这个棚就是人们的家。上课也不在教室里,都是露天的环境里。村上有个在县中当老师的,住在我家东隔壁。他告诉我说,应好好学些知识,原先毕业了的高中生,也开始回校旁听。种种迹象隐约告诉我,文化有用的时代就在目前,大学招生考试的时候要来临了。我不敢奢侈,更不敢浪费时间,我爬在塑料棚里的木板上,奋笔疾书,做着解析几何和立体几何的题,写着一篇篇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
越明年,即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真的是晴天霹雳,众多青年废寝忘食苦读。在煤油灯下,我更加刻苦奋战了。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高一不能参加高考。1978年,距初选分数少了两分。我虽名落孙山,但仍不放松,不灰心气馁。校长亲自光临寒舍陋室,邀请我回校补习,并且说不收补习费。1979年7月7号,正是抗日战争爆发纪念日的时候,我冒了酷热,走进了考点。10月5日,我接到一家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了不掏饭费,我选择了师范大学,由父亲陪着到一座大城市报到了。
我一直惦记着董三,几近时时刻刻牵挂着董三。到校报到的第二天,我就给董三写了一份热情洋溢的长信,重点告诉他在大学的所见所闻,以增加大学对他的吸引力,让其羡慕,向着我的方向努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稀奇里夹杂着热情。高中生、军人、工人、农民纷纷走进教室,体现了对知识追求的狂热。更重要的是,高考成功被大学录取成为大学生,就成了非农业户人口,就成了吃商品粮的。非农业户口和农业户口,在那时,就像是美国白人和黑人的区别一样明显。
董三因偷窃玉米辍学,比我低了一届。
小时候,我们一起滚铁环。我的铁环总是立不稳,董三的一直不倒。他悄悄告诉我,这是推铁环的铁丝钩与铁环接触的地方宽的缘故。我照他的吩咐,重新用粗铁丝做了一个窄的,铁环便不倒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每月有21.5元的补贴,饭费是17.5元,还余4元。用这4元,我订了《语文学习》《名家欣赏》杂志,一半为自己,一半为董三。董三家贫,需要帮助。有时候,功课学习特别忙,刚来的杂志顾不上看,很新的,就一起攒上几本,给董三寄回故乡,以帮助他高考时提升语文成绩。复习资料甚少,就一本语文教科书。大概是第二次寄,他写信告诉我说,没收到。我为此郁闷了很长时间。
这两种杂志,我总共给董三寄过四年时间,一直到我本科毕业。
他连续考了三年大学,每次都是距投档线差三、四分。到最后一年,好心的班主任老师劝他报考中专,他也采纳了班主任的建议,愿望不遂。极度贫寒的家境不允许他一年又一年地复习下去。他眼睁睁地看着于田地里扒挖的农民很艰辛,汗水多,收获少,他就决定学个木匠。学手艺,需要拜师。他的师傅手艺极好,凡是木工活,大到起屋盖房,小到做风箱等,都令客主夸赞,他也勤于观察,两年就能独立于师傅之外单干了。
干了几年木工,也娶妻生子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
董三还利用业余时间,帮我父母插稻秧、收割庄稼,我闻听后很受感动。我大学毕业当了教师后,回老家看望父母,见过董三一次。他见着我,手指粗糙,怯生生的,不认识一般。我问了他几句话,他只是头上一句、尾上一句,不能系统而流利地回答。观其神色,他似乎很自卑,自以为和我不在一个层次了。然而,于我而言,心情极是愉快的。我看到了董三,就想到了我的儿时;看见了公路边的沙河和很多的喜鹊窝,就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何为乡愁?窃以为,就是找见儿童时代的玩伴和事物,回想起那时的生活,明明知道回不去了,也还是特别地惬意。听一声鸡鸣,听一声羊叫,看见一缕炊烟和一辆拉着庄稼秸秆于土路上行走的马车,都会使自己干枯的心灵得到一种慰藉。这种独特的慰藉,是万金难买的。
复读了几年高三,董三虽然没有考上大学,然而,书面表达的能力却有了很大地提高。他总共给我写过三封信,文采斐然,条理清晰,逻辑性强,表现出一定的语言功底。
有一年,乡里招聘团委书记,他报了名,想试一下。结果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由一个木匠一夜之间变为了国家干部。据说,他很勤快,给乡领导写讲话稿又快又好,团的工作也很有思路,多次受到上级的表彰,还开过全县的现场会议。数年后,他就被调到县城,当了县民政局的局长。
韩愈在《进学解》中说: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大木为杗,细木为桷。这是在了唐代都城长安的太学,是国子监先生韩愈对大学生说的话。那么,对于普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董三做木匠,远不如做干部更有特长,更得心应手。他终于经过长时间的探索,找见了自己的兴趣和特长,心情该有多么地好啊!我也为其心中窃喜。
我后来多次回乡,竟一次也没有见到他。
我舅嘱咐我给他办个低保,我从董三大哥那里获得了董三的手机号码。拨通后,他婉言相拒了。他说,你舅有一个孩子是国家公务员,按照规定,是不能办理低保的。
作者简历:马青山,北京人,做过大学教师,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当代作家》《河南文学》《山东散文》《金麻雀》等许多报刊及著名公众号发表作品多篇,有多篇文章被收入正规出版社出版的各种文集中,出版过长篇纪实文学《岁月无痕》(35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