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大槐树〈小说)
作者:季志林
一
二哥参军那一年,我十一岁。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天总是阴沉沉的,西北风从早到晚刮过来刮过去似乎不知道停歇。二哥走的那天早晨,纷纷扬扬的大雪一直下个没停,出门望去,四野白茫茫一片,远处的九嵕山脉就像一条银色的巨蟒静静地躺在关中平原上,九嵕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寝之地,称之为唐昭陵,我们这儿的人都习惯的叫它唐王陵。李世民是开启大唐贞观之治的一代英主,据说他给自己修建陵墓时,为了不与民争地,采纳了长孙皇后的建议依山凿陵。我的家乡就在九嵕山正南十里处,大人们都说这里是风水宝地,因为有唐王陵庇护,我们村每遇自然灾害总是安然无恙。夏天地里的庄稼被冰雹袭击是常有的事,周边几个村的庄稼都被冰雹砸过,唯独我们村从来都是毫发无损,北山发洪水能淹了旁边的赵村镇,却从来没有淹过我们村。此时站在村口北望,唐昭陵在群山环绕之下显得高大巍峨,全然一副虎踞渭北,气吞关中的雄伟气象。
母亲一手领着我,一手牵着六岁的弟弟,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村口走去。
村口有棵大槐树,枝如老龙,冠若巨伞,这棵树到底有多大年龄谁也说不清,父亲也只记得他小时候就经常在大槐树下玩耍。
大槐树下围着不少人,他们都是来送二哥的,我们村人心齐,每年村里的子弟应征入伍,大伙儿都要送一程。二哥自小就因聪明能干深受邻居们喜爱,平时对长辈又很敬重,因而人缘极好,临走前大人们自然都前来送行,更是少不了要嘱咐他几句。
看见母亲领着我和弟弟到了,二哥急忙迎了上来:“妈,不是说好不再送了么?你看这雪大路滑的多不方便。”
“儍孩子,话是这么说,你这一走就是几年,人常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能不来送送吗?你看,这么大的雪,也没挡住你四婆,她也来了。”
随着母亲一指,只见四婆佝偻着身子,柱着拐杖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二哥赶紧上前搀扶着四婆说:“婆,这么大的雪您咋来了,万一路滑摔倒了那可不得了!”
“娃呀!你这一走,不知婆今后还能不能见上面,在家吧婆每天都能见你,这一回你走的远了,婆再想你了那可咋办呀?”四婆说着说着不禁老泪横流失声痛哭起来。
四婆是我的堂祖母,我的父亲自幼父母双亡,四爷和四婆将他抚养成人。我们家祖上本是一大家人,人民公社化时期,因为人口太多,村上又搞起了大食堂,四爷眼看着一大家人生活难以为继只好把家分了。四婆是个非常刚强的老太太,脾气不好但心底善良。平时总是眯着眼睛柱着拐棍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看见什么不顺眼的事她都要说几句。不过四婆对我们一家人非常好,尤其是喜欢我二哥,总是夸他聪明能干办事利索,只要有跑腿的事,她都会让二哥去,说二哥办事她放心。
二哥搀着四婆动情的说:“婆啊,莫难过,多保重身体,过几年我就回来看您,咱婆孙俩还会再见面的。”
“唉,就怕哪一天婆眼睛一闭,你就见不上婆了。”
“婆,不会的,您是咱们家的老寿星,孙儿我一定会再见到您。”
“话是这么说,你这一走,谁知道还能不能见上面?”
“您在家等着,过几年我就回来了,”
“噢,我等着,就怕我这一把老骨头不一定能等住你哟。”
众人不忍再看婆孙俩难舍难分的场面,纷纷上前劝道:“老太太别伤心了,让你孙子高高兴兴的走吧!来,我们送您回家,”
此时,母亲倒显得十分坚强,她忍着眼泪对二哥说:“孩子,放心的走吧,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迟早都有离开妈妈的那一天。到部队上好好工作,一定要把国家的事当事干,要像戏台子上的杨家将一样当个忠臣。家里啥都好着呢,你不要牵心不下,今年咱村报名参军的人不少,但只验上你一个,也没有个人给你做伴,今后吃呀喝呀穿呀戴呀这些事,你自己管好自己,我是想管也管不上了。看看,今天早上这么多人都来送你,你可要为咱们村争光啊!”
面对母亲的嘱托,二哥双手抚摸着我和弟弟坚定的点了点头,但是我能看到他眼眶中闪烁着泪花,我能感到他抚摸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能猜到他可能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了抚养自已长大的父老乡亲,但我年纪尚小还不懂得骨肉难分亲情难舍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见得二哥深情地向众乡亲招手说:“雪太大了,请大家都回吧,多保重啊!”转身就迎着风雪健步走去,众一人站在大槐树下,目送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二
二哥走时父亲没有去送他。
我记得二哥刚出门,父亲就在炕上蒙头大哭了一场。父亲本来性格刚强,秉性耿直,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父亲在人面前流过泪。
他是舍不得二哥走。
二哥从小就勤快,听母亲讲,他自五岁起就提着小担笼打猪草,拣柴禾。生产队翻了玉米地他捡玉米根,翻了棉花地他捡棉花根。每年夏收之后,他拉着铁耙子搂的麦草够我们家烧半年。我们家穷,父母每年都为我们的学费书本费发愁。可是二哥却是从不向大人伸手要钱,不知他和谁学会认识很多中草药,平时打猪草时,也捎带着在野地里挖些药材,洗净晾干后交给镇上的收购站,有时卖几角钱,有时也能卖到两三元。就在这棵大槐树上,二哥曾经采摘过整整一口袋槐米。他把自已的这些收入全部攒着,日积月累,慢慢的越攒越多,他便在家里的后院搞起了养殖,先是买了几只长毛兔,兔毛的收入也相当可观,二哥剪兔毛时,经常弄得兔子浑身是伤,母亲说二哥心太重,生怕兔毛短了影响验级。再后来养羊养猪这些事儿他全干过,不仅解决了自己的学费问题,而且还把剩余的钱交给母亲。村里那些看着二哥长大的邻居们都说二哥从小有脑子有办法,以后必定有出息。而父亲也认为二哥长大后能把我们这个家撑起来。
二哥又是个非常爱学习的人,他上小学时的作业字迹工整干净整齐,常受老师表扬。而每次考试各门成绩都很优秀,因此老师们也特别喜欢他。然而他时运不济。偏偏遇上了动乱年代,高考被取消,高校关了门。上大学的理想成了空中楼阁,高中毕业后只能回乡务农。
执着的二哥并没有放弃自己对人生追求,他决心在农村干一番事业。回乡之后他担任大队团支部副书记生产队长,带领团员青年搞农田基建,搞科学种田,搞文化夜校,春播夏收,龙口夺食。样样工作干得都是有声有色,深受乡亲们交口称赞。
在短缺经济年代,人们最关心的是每年的口粮有多少。我们家人多劳少,以前全家六口人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每年分粮时,生产队要召开社员大会讨论分配方案,会上总是形成两种对立的意见,劳动力多的农户坚持按劳分粮,理由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是社会主义社会的分配原则,而人口多的农户坚持按人头分粮,理由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就是让每个人都有饭吃。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每年决算时还得给生产队补齐粮款才能拿回全部口粮。为此,要强爱面子的父亲心里觉得蹩屈了多年。如今大哥和二哥都已成为全劳力,而且二哥还是生产队干部,每个月可享受四个劳动日的补助,过去常因人多劳少而遭人白眼的父亲终于感到扬眉吐气了。
父亲对二哥参军早有预感,他说二哥心大着呢,这个家把他拴不住,别看他没有机会上大学,但迟早会离开这个家。有道是知子莫如父,当父亲听二哥说报名参军的事后,他的反应很平静,他虽然没文化却深明大义,掂得出国事家事孰重孰轻,尽管心中多有不舍,但还是毅然支持二哥的选择。多少年后我才明白,父亲其实更希望二哥有更大作为,二哥能参军他打心眼里高兴,兴许他己经看到了我们家最终能够翻身的希望。
二哥走后第二天,父亲说他要到县里送二哥,二哥去的地方很远,他不能不送。
三
自从二哥到部队后,家里的气氛明显低沉了许多。二哥在的时候,经常有他的同学或者伙伴们到家里来,他们在一起谈学习,谈生产,也谈对未来生活的期待,那座农家小院充满了朝气,二哥这一走,家里显得空荡荡的。
母亲每天都要念叨一通:“也不知道你二哥怎么样了?”只要是她一打喷嚏,便会说“这是你二哥在想我哩,你二哥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心里想我的时候了,我就会打个喷嚏。”
奇怪的是二哥到部队后一直没有来信。那时候邮局的邮递员每天要给村上的小学送报纸,所以会把信件放在学校让学生捎回家。我每天放学回家,母亲都要问一句:“你二哥来信没有?”听到我问答没有收到信时,脸上总是露出失望的神色。每晚坐在灯下做针线活儿时,她都要念叨一遍“你二哥走了多少多少天了”,我真佩服她的记性,居然把二哥离家的天数记得那么准。
二十多天后二哥终于来信了,我拆开信后给父母念了两遍,二哥说顺利到达部队,现在已开始军事训练,工作生活一切都好,只是部队必须搞过保密教育之后才能写信,所以信到的晚了。二哥留的地址是兰州市27支局21信箱,不过按邮戳上的时间,这封信在路上走了整整八天。父亲说兰州是个好地方,在西北也是一座有名的城市,你二哥在兰州当兵我们也就放心了。不过就是有点儿远。我们这里到兰州有一千多里路,一共有十八马站。正上小学四年级的我还不明白十八马站到底有多远,只是想着坐火车不是挺快么,这封信为啥就在路上走了八天?
有一日,二哥的信中夹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二寸头像,另一张是五寸的工作照,二哥身背手枪显得非常英武,不过后边的背景好像是座山,看来看去不像是城市,所以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二哥不是在兰州吗,咋看着身后边是山呢?””
父亲在一旁搭话说:“兰州我去过,南北都有山。”
母亲高兴的捧着照片仔细打量,口中喃喃自语:“模样没变,穿上军装精神多了。”然后把照片夹在镜框中,以后每天擦拭镜框时,她都要对着二哥的照片看一会儿。
这一年冬天格外冷,我们家的房屋似乎到处都有漏风之处,冷风一阵一阵的直往屋里钻。由于缺少柴禾,每到后半夜,热炕就会凉去大半截,冻得我和弟弟紧紧偎在一起。母亲说要是二哥在就好了,他在家时,每天都会起大早出去捡牛粪,然在后院晾干,烧热炕时先把牛粪偎进炕洞里,然后点燃柴禾,牛粪也随之慢慢燃烧,整整一夜炕都是热的。
如今,我们常常半夜就被冻醒了。
“唉!你二哥这一走,再想睡热炕就难了。”母亲叹声说道。
“妈,有我二哥在家就是好,他参军时你咋不拦住?”
“我咋能拦嘛?你二哥参军是为国尽忠呢,妈不能拦他,再说了,你二哥自幼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想做的事,妈也拦不住。”
“我二哥走了你又舍不得了?。”
“ 那自然么,有你二哥在,咱家好多事不用我操心,你二哥能支住事。”
“妈,我想二哥。”
“妈也想,也不知道你二哥如今怎么样了。”
母亲说着说着,就对着窗户叫着二哥的小名,口中喃喃道:“孩子啊,你啥时候能回来?妈想你呀!”
我能听得出来,母亲的声音在颤抖,我想她也许流泪了,儿女是母亲的心头肉,为了儿女,再坚强的母亲,都会有流泪的时候。
四
过去母亲做针线活时,总喜欢在自家门前和邻居们坐在一起,一边做活儿一边聊天。自从二哥去了部队,母亲做活儿的地方变了,她经常坐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做活,我能猜出母亲的心思,她期盼着有一天二哥会突然回来。
其实常在大槐树下陪伴母亲的都是我们自家人,有七婆,二婶,三婶和大嫂等,母亲为人善良,性格温厚,因此大伙儿都喜欢和她拉家常,手上若有刺绣之类的活计,不会做了还可以请母亲指点一下。母亲的针线活儿以及厨艺在村上是出了名的,我们兄弟姐妹身上的衣服全凭她一针一线缝出来。四婆老眼昏花已不能做针线活了,她坐在一旁和众人聊天,按她的话说:“天天能看着自家人在一起,心里敞快。”
在一起做活儿就少不了拉家常,三婶是个心细言谨的人,有一次不经意的提起了二哥的婚事:“大嫂啊,我看村上好多娃都订婚了,咱家老二也该有个对象了。”
“唉!如今订媳妇彩礼也不少,咱拿啥给娃订婚呢?”母亲叹声应道。
“其实有几个人都在我跟前打问咱老二订婚没有,人家可是看上咱老二的人咧,说是不图彩礼,表示一下就行。”
“话是这么说,彩礼还是要出的,这是人老几辈子的规矩,太多的咱没有,太少了咱又拿不出手。你大哥一辈子好体面,再作难也得大大方方给娃订了亲事,”
“那咋办?人家还等着我回话呢。”
“再等等吧,娃的婚事我也着急,这两年慢慢攒钱,以后再订也不迟。”
有一日,大槐树下来了一位算命先生,他站在 母亲对面端详了片刻,朗声说道:“这位大嫂,我看你慈眉善眼,坐姿端稳,日后必有洪福。”
母亲先是一怔,不禁苦笑道:“唉,我一苦命之人,这些年少吃缺穿,日子都过不到前去,哪里还有非分之想,先生怕是看错了。”
“大嫂此言差矣!你往这尘世上看,但凡能吃苦之人,必定能努力过好日子,有道是打墙的板儿往上翻。如你不介意,我给你算一卦如何?”
“穷人穷命,就不麻烦先生了。”母亲推辞道。
“大嫂,你脸发光,印堂亮,先苦后甜理应当。家有一子顶大梁,日后必定把福享。我是过路之人,看到大嫂的福相才说出此话,点到为止,分文不取,日后必定应验。”
三婶笑着对母亲说:“先生说的都是人爱听的话,谁不想自己是个有福的命?这些年,你辛辛苦苦拉扯着这几个孩子,今后还没有两个好的?”
“唉!话倒没错,谁知道这一天啥时候才能来嘛。” 母亲叹声说道。
“大嫂,你头戴青,身穿青,有个儿子在当兵。你想儿子眼哭红,他忙大事走不成。”算命先生在一旁又说了这几句话,毕竟是闯荡江湖之人,他这几句话随口就来,而且一套一套的。
算命先生此言一出,竟把母亲及众人说的不吭声了。如果第一卦说的是普遍规律以迎合对方,那么这第二卦可是算得太准了,毕竟他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怎么会知道我二哥是当兵的?
看到母亲似有疑虑,算命先生笑着道:“大嫂怎么不说话了?看来我是算准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没看错!大嫂真的好福相,造化,造化呀!”说完大笑一声转身飘然而去。
望着算命先生远去的背影,母亲若有所思的说:“这就怪了,他咋知道老二是当兵的?”
三婶说:“看来这人是个把式,我原本不相信算命,觉得那都是骗人钱财的把戏。不过今天这人还真说准了,我也觉得老二和别的娃不一样,小小年纪就心里有数,上学时也比其他学生强,在部队一定会有出息,大姐以后能享上这个娃的福。”
这时,坐在一旁的四婆说话了:“我这个孙子呀,自小就聪明能干,又勤快又麻利,一街两行的娃,没有那个比他强。娃走了半年多了,甭说当妈的想娃,我早就想孙子了,娃可怜的,到部队上要受苦呢!”说着说着,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这时众人便劝说四婆;“娃在部队好好的,你別伤心了,咱们在大槐树底下等着,说不定哪一天娃就回来了。”
四婆抹着眼泪说:“噢,等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不知道还能等住不?”
五
转眼间农历春节即将来临,“腊八”一过,家家户户都忙碌着摊煎饼准备过年。
我们家乡的特色美食叫烙面。因为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寝在九嵕山,唐代贞观时期的众多皇亲国戚,王公将相死后都在此陪葬,这里也就成了世界最大的皇家陵园。相传每年春节前,唐朝宫廷及大臣的子孙后代都要来这里祭祀,由于人员众多,吃饭就成了大问题,为此,守陵驻军摸索出了一种既方便又可口的美会,即提前摊好煎饼,凉去水分后切成面条放置起来,客人到后烧一大锅肉汤,配上肉臊子,油泼辣子以及葱花或蒜苗花,每碗放一筷头烙面然后浇汤,无论有多少人吃饭,不停浇汤即可。汤浓味美,操作方便,越吃越香。后来这种吃法在民间广为流传,人们过年不吃饺子吃烙面,不仅因为烙面好吃,也方便了过年待客,因此,烙面被誉为“中国最早的方便面。”
烙面虽然好吃,但做法却有些复杂。第一道工序是调面。在一个粗瓷大盆中和好面,揉光之后倒一小碗水,接着继续揉,揉光后再倒水继续揉,以此往复,直至将面调成稀面糊,再醒上几个时辰才可摊煎饼。
调面是个力气活儿,前几年都是二哥来干,一大盆面调好需要三四个小时,如今二哥不在家,大哥白天上工,只能晚上加班调面。母亲一边摊煎饼一边念叨:“要是你二哥在,调面这事就不用愁了,他一个人能把咱们几家的面给调好。”
做烙面的第二道工序是摊煎饼。我们村的煎饼锅是直径一米多的平底锅,一张煎饼将近二斤重,摊的时候先将面水倒入锅中用一木板抹开,必须抹得又薄又光,摊煎饼讲究勤翻炕到,麦秸火要细要匀,这叫慢工出细活。
第三道工序是将摊好的煎饼搭在跌丝上稍晾一会儿,让散发一下水分,然后叠成长条并排摆放在案板上,摞上几层之后用布包好,顶部放一平板,平板上压一块大石头,经过一夜的时间便把煎饼压得平平展展。
第四道工序自然是切面,刀磨快,手用力,切成细面条,在筛子中摆放整齐,筛子通风,冬季天冷,搁置半个月也不会坏。过年时调好汤就能食用,我们这儿从大年初二起各家都要走亲戚待客,一大早亲戚们来了,主人便忙着烧一大锅烙面汤,上边油汪汪的飘着一口气吹不透的油泼辣子,肉臊子和葱花蒜苗花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主人只管不停的抓烙面浇汤,客人吃了一碗又一碗,吃的越多主人心里越高兴,客人吃的鼻尖冒汗,主人忙得浑身是汗,无论来几拨客人,烙面汤都是现成的,有这一锅烙面汤,这年味便显得十分的浓重。
每逢佳节倍思亲,眼看着马上要过年了,母亲一边忙碌着一边想念二哥,她每天都要去村口站在大槐树下张望一会儿,尽管她心里明白二哥不可能回来,但她还是要去等,这是她心中的寄托,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
二哥虽然没回来,但却给家寄回了五十元钱,过去他曾在信中说过每月可以领到六块钱的津贴费,如此算来他每月只花不到两元。我把二哥的信和汇款单给父母念了之后,父亲黙不作声,母亲流着泪说道:“你二哥从小就仔细,他知道家里困难,自己舍不得花钱,硬省哩。”
二哥还给家里邮回了他写的春联,他在家的时候,每逢过年都要写春联,大门二门灶房门,贴上春联就显得有了浓浓的年味。今年他不能在家过年,只能提前写好春联邮回家,显然是希望家人们像往年一样高高兴兴过个年。
到了大年初一早上,全家人高高兴兴的围在一起吃烙面时,母亲在一旁感慨道:“你二哥就爱吃烙面,小时候他成天盼过年,为的就是香香的吃一顿烙面。唉!也不知道他在部队是怎样过年的。”
六
转眼间二哥己走了整整两年了。
母亲仍然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做针线活,只是来这里做活的人又多了几位。我们这里的人们喜欢给小孩做裹肚、背心以及带有虎头的鞋子,上面的图案各式各样,全部用小针刺绣而成。而母亲的刺绣手艺十分好,她做的虎头鞋子活灵活现针工细腻形象可爱,邻居们凡遇此类活计,都要请她指点一番,所以在大槐树底下做活的人就更多了。
母亲在大槐树底下等了两年多,二哥始终没有回来。
这一天下午大家边做活边聊天,突然有人喊:“大嫂你快看,来了两个解放军。会不会是你家老二回来了?”想儿心切的母亲不由得抬头望去,果然有两个身穿绿军装的人朝村口走来。但是其中并没有二哥,他们很客气的询问大队部在什么地方?
对二哥的思念使母亲对所有的军人似乎都有一种亲切感,她向这两位军人指着正东方向说:“前边有一个什字,什字东北角的院子就是大队部。”
几天后,母亲听人议论说,这两个军人是来调查二哥的,至于为啥要调查二哥,谁也说不清。
莫非二哥在部队犯了错误?母亲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这几天她感觉眼皮一阵一阵跳个不停,难道这真的不是个好兆头?晚上,她向父亲说了此事,父亲却说:“你呀,老迷信,眼皮跳和老二有啥关系?甭疑神疑鬼了,咱的娃咱知道,老二向来办事稳当,不会有啥事,再说了,一个兵娃子能犯啥错误?”
“我想也是,一个兵娃子,没有权不管钱,还会有啥麻缠事,单怕有个意想不到……”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放你的七十二条心,部队上啥都好看呢,老二不会有事。”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大约又过了一星期,二哥来信了,这是一封平安书信,二哥照例问候家中是否都好,也说了他在部队工作很忙,正在搞施工大会战。至于大会战是什么意思二哥没有细说,我也搞不明白。当我给母亲念完信后,母亲经于松了一口气,她现在可以放心了 。
一天傍晚,父亲刚下地回家,大队党支部书记玉峰叔满面春风来到家中。
“大哥大嫂都在呀!”玉峰叔人未进门声先到了。
“这不刚收工回来嘛!坐吧兄弟,你这个大忙人,啥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父亲边倒茶边和玉峰叔开玩笑。
“哈哈!没吹啥风,但有好事,这些日子春耕生产太忙,有件事想给你说一直没空。今晚有点空我就过来坐坐。”
“你不来我还想找你呢!我咋听说部队来人调查老二呢,你大嫂还担心他会不会是犯啥错误了?”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部队确实来人调查了,从那两位同志说话的口气看,我觉着八成是好事,所以今晚就来找你拉呱拉呱。”
“我就说嘛,他一个当兵的能犯啥错误,没事就好。”
玉峰叔是二哥的入党介绍人,对二哥的进步十分关心,当初二哥能当生产队干部就是他提议的,在工作上也没少对二哥搞“传帮带”。今天说起二哥的事,自然是滔滔不绝。
“部队同志问的很全面,主要问老二当年在村上的表现。我说凭着他能在村里入党你就知道他表现怎么样了。”
“光说了这些?”父亲急切地问道。
“当然,部队同志既然来了,我就把老二在村上的工作表现一五一十的给他们说道说道,我说的很详细,他们也记得很仔细。那两个同志一边问情况一边还不停的夸咱老二,说咱们这儿人杰地灵是个出人才的地方。依我看,老二有文化有脑子又很能干,他去了部队那还不是如魚得水?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我看这次十有八九是要提干了,十有八九啊!”
“他还小着呢,才当了两年兵,这么快就提干了?”父亲似乎还有些疑虑。
“那可不一定,年轻人出息的快。我早就看好老二是个人才,如果这次真的提干,可是为咱们村争光了。”
玉峰叔越说越兴奋,父亲也是越听越高兴 ,他俩这天晚上聊了很久。而母亲则坐在一旁黙不作声只顾纳鞋底,我想她心里应该在暗自高兴,至少是不再为二哥担心了。
七
玉峰叔果然没有猜错,没过多久,二哥来信了。信中说他已经提干了,调到另外一个连队当排长,本来他想请假探亲,但是刚提干就请假不合适,别人会对他有看法。而且他刚到新的单位,对连队情况不太了解,需要熟悉工作熟悉人员,他身后还有三十多个兵呢。
同时二哥还邮回四十元钱,他说这几年远在千里之外,顾不上家也行不了孝,今后会按月给家里邮钱,也算是他孝敬父母的一片心意。
听我念完信,母亲流着泪说:“你二哥人没回来心回来了,这几年他也不容易啊!去年寄回五十元,今年春节寄了六十元,这两年的津贴费几乎全寄回家了。他一个人在外面闯荡,靠自己的本事往上干,真是难为他了。给你二哥写信说,家里啥都好着呢,让他放心干好工作。”
“妈,你不是天天都盼二哥回来吗?”
“妈是想你二哥,他走了这么长时间妈咋能不想?但是你二哥干的是国家的事,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都是大事。吿诉你二哥,以后领上工资也不要全寄回家,家里够用就行,让他自己攒一点过两年结婚时还得用钱呢。”
“结婚?我哥还没有对象呢,和谁结婚呀?”
“如今没有,以后就有了。”
其实这两年来家里给二哥提亲的人确实不少,由于二哥不在,母亲也无法应承,她知道这件事光自己操心不行,还得二哥点头同意。所以她又十分期待二哥能回来,
一边是不愿意让二哥在部队分心,一边是天天盼着二哥回来,母亲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 的心理中,每天在大槐树下等待着。
八
寒来暑往,光阴匆匆,母亲在大槐树下等了整整四年,春天她和伙伴们在大槐树下做针线活,夏天她们在大槐树下乘凉拉家常,秋天在大槐树下剥玉米择棉花,冬天太冷无法在外面做针线活,她会一个人在大槐树下站一会儿看看能等住二哥不,但是二哥却一直没有回来。
今年冬天,二哥给家里寄回一双大头鞋,说是父亲冬天在野外干活穿上不冻脚,给母亲寄了一件驼毛背心,母亲穿在身上连声说暖和极了。给四婆寄了些毛巾、纱巾、手帕等日用品,四婆见到这些物件眼泪就不住的流,她说“婆这么大岁数了,好歹有啥用就行,婆只想着你二哥能早点回来让我见一面。”
我对四婆说:“我二哥走了四年,也该回来了。”
四婆虽然年过八旬,但脑子清楚得很,她点点头说:“也就是该回来了,冬里天冷,在外边不能做针线活,你妈天天都要站在大槐树底下等一会儿,我就陪她等,看能等住你二哥不?”
“不用等了,我二哥要是能请上假自然就回来了,你能等回来?”
“傻孩子,等不上也要等啊!”
此时我刚满十五岁,对大人的心思还不完全懂。心想村口的西北风利着呢,母亲和四婆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偷偷给二哥写了封信:“二哥,你快回来吧!你知道妈每天都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你回来吗?这么冷的天,村口风又大,我真担心把她冻感冒了。四婆有时候和妈一起站在村口,冻出病来咋办?”
我没敢给母亲说写信的事,母亲虽然想念二哥,但她说过国事为大,家里有事自己扛着,说什么也不能让二哥分心。
半个月之后二哥回信了,他说已经请好探亲假了,大概春节前到家。
母亲听我念完信后高兴的说:“这下好了,你二哥回来咱们终于能过个团圆年了,这几年你二哥不在,年过的都没味!”这时,我发现母亲的神情和动作都变了,她的脸色顿时有了光泽,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她说话的节奏明显加快,她走路的步子也显得轻松了许多。
于是她更加忙碌了,先是将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一遍,把那些坛坛罐罐逐个擦拭干净。好不容易全家团聚一回,自然是要干干净净过个年。然后从麦囤里挖出几斗麦子,用筛子筛了几遍,仔细挑出杂物后催着父亲拉去磨面,一再嘱咐今年老二要回家过年,咱把面收高一点,年跟前多摊些煎饼,老二爱吃烙面。家里养着七八只鸡,平时母亲自己都舍不得吃鸡蛋,总是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如今也不卖了,每次收了鸡蛋,就放进一个小篮子里,口中喃喃说道:“这些鸡蛋留着等你二哥回来吃,你二哥小时候最喜欢吃炒鸡蛋,他干活儿勤快,隔几天妈就在铁勺里炒一个鸡蛋奖励他,他用蒸馍一夹吃着着可香了。”
“妈,你偏心眼,咋不给我吃炒鸡蛋呢?”我故意给母亲提意见。
“妈咋能偏心眼嘛!你二哥四年没吃过家里一口饭了,这一次回来妈给他补上。”
其实我心里明白,除了这一点儿鸡蛋,母亲再也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了。
眼看着春节快到了,母亲仍然要去大槐树下等二哥,我对母亲说:“妈,这几天不用等了,我二哥肯定回来。”
母亲却说:“要等!过去明明知道你二哥不可能回来都等了,现在知道你二哥要回来了咋能不等?说不定今日个就到了。”
就这样,母亲依旧站在大槐树下等二哥,西北风刮起,顿时会感到周身发冷,寒风中,母亲坚强的伫立着,念叨着,眺望着……
作者简介:季志林,陕西省咸阳市农业农村局退休干部。
北京中宣盛世国际书画院研究员:
北京润墨斋书画院高级院士:
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陕西书画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陕西省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
著有长篇纪实文学巜大漠生命线》:
其军旅小说,诗歌,散文,书法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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