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铁路第二次上马与下马
朱海燕
历史的如椽巨笔,以它风扫残云的凌厉之势,大写意般掠过岁月时光的层面时,难免遗漏许多有价值的珍贵细节,若无具有指向的回忆浪潮冲击到此,便会声消音灭。
青藏铁路,这部五十年时光谱写的一部创业史诗,又会遗失掉多少故事呢?
我在那场艰苦的西部创业中成为军人,不仅心灵上刻满记忆,而且我手中的笔,多次洞穿高原的大漠雪峰、草原冰河,为那片荒冷的山川和为她奋战的人们写下百万字悲壮的文字。
青藏铁路,按照官方的文本,它的建设经历了二下三上的过程。其实不然,四下五上,才能将这条铁路的一生,画成一个完整的圆环。
让对历史的追忆从60年前的码头迤逦而下,去印证这条铁路第二次上马下马吧。
1960年,青藏铁路下马了。真正形成运输能力的,就是西宁至海晏的97公里路线。但是,几年后有一个机遇,让它再次上马西进。这个机遇,就是我国的核工业事业。
20世纪50年末,60年代初,中国设计和研制原子弹的计划摆上党中央、国务院的议事日程。中央决定成立西北核武器研究设计院,进军西藏的18军参谋长李觉出任该院院长。为了选址,李觉跑遍大西北,最后他来到青海湖畔,发现一片依山傍湖的广阔地域,这1100平方公里的土地,被人称之为“金银滩”。
按照著名核物理学家罗伯特.奥本海默的理论,核武器设计机构的选址,除严格保密与世隔绝外,还要有必要的铁路和公路配套设施。于是,一份关于在金银滩设立西北核武器研究设计院并相应修建配套铁路的报告,送到最高决策人手中,他们批准了这个报告。
那时,铁路已经修到海晏,而金银滩就在海晏县境内。为什么还要修铁路呢?因为铁路长度不够,必须有海晏向西延展到克土那个地方。
但铁路第二次上马的所有文件,均未提到核研究问题,一切都在保密之中,包括修建这条铁路的十师指战员,均不知道他们在为上天的原子弹修建运输的跑道。
但是,我们从1963年2月28日,铁道兵副司令员郭维城给一个叫范慕韩的信中,仍能窥见文字背后暗藏的密码。
有必要交代一下范慕韩的身份。范慕韩1917年出生于山西繁峙县,1936年考入北京大学地质系,曾任陕甘宁边区工业局工矿科科长,建国后,任国家计委军工局局长,国家计委副主任,第一机械工业部和第六机械工业部副部长。若没有特殊的使命与任务,作为修铁路的铁道兵副司令员郭维城给他写信谈铁路建设干什么呢?
秘密就在这里!
因为这条名为青藏铁路的线路,那时将成为核武器研究设计的专用线。
郭维城的信这样写道:
日前,你嘱我提出关于修建青藏铁路的意见,现简述如下:
青藏铁路无论从军事上、经济上看来势在必修,而是要早修成。即要修成就必须早动手。因为该线最主要问题是生活条件困难,衣、食、住都有问题,烧柴,以至有些地区喝水都有问题,运输更有问题,因而不宜于过多集中力量分段突击;而宜于用一定的力量逐步从一头渐进。
西宁至格尔木全长860公里,其中西宁至海晏97公里已完成,今年再修24公里,尚余739公里,投资约两亿元。共约有土石方2600万方,大、中桥1800米,小桥涵13000米,隧道5100米,共约需1080万工天。土方主要靠机械。关角隧道长4005米,已完成2005米,尚余2000米是控制工程,应该从今年就动手,争取明年打通,这样才能保证逐段铺轨前进。不仅有利于修路生活必需品及材料供应,也有利于军用、民用物资运输。
我部十师今年进驻西宁,首先从两个团完成二机部厂内线18公里,青藏正线24公里,专用线12公里。今年关角隧道是否有投资?青藏线西宁至格尔木段究竟打算几年完成?看来,不是部队施工力量问题,而是中央决心问题。最好早下决心,以便早考虑调配部队、机械。
解读郭维城的这封信,发现有两个数字:二机部厂内线18公里和专用线12公里。这两条线路恰恰是专门为二机部的211厂服务的,而这个厂,就是原子弹研究设计的国防部九院。
从信中还可以解读出另外一个信息:郭维城并不知道铁路第二次西进,路修到哪里。
1963年3月2日,范慕韩致信程子华并报李富春副总理、罗瑞卿总参谋长:
郭维城同志的信送上请阅。我认为青藏铁路的修建是个大问题,需要从国防上早作出决定。因为修这条路,条件十分困难,不可能集中很大力量抢修,否则,生活供应都成问题,必须有计划地早动手。据郭维城同志说,现在已经开上去一个师,即铁道兵十师,大约每年可修四百公里,要五年以上才能修到拉萨。关角隧道已经修了一半,今年计划没有投资,如能投资200万元左右,估计明年可修通。
从郭维城与范慕韩的信中可以看到,对青藏铁路建设他们是抱着乐观态度的。他们还不了解关角的艰难,盐湖的缠斗,以及550公里冻土的惊骇莫名!
还不知道,立志扎根、献身、不计个人汗水与生命的铁路建设者,他们的身影将伴随着这条铁路,从青壮,中年,一直走到白发苍苍的老年。那是一个引以为荣,吃苦举命,最值得回忆,骨头最为坚硬的时代!
1963年3月27日,吕正操将军代表铁道部致信李富春副总理,就青藏铁路上马谈了如下意见:
一:基本情况。兰州通往拉萨的铁路全长2157公里,由兰青、青藏两线组成。兰州经西宁、海晏、天峻、希里沟、德令哈到泉吉,全长859公里。
这条路不仅要通拉萨,还要从泉吉向西延伸到青海的冷湖。那里有油田,不能没有铁路。要力争形成青海省内的铁路网络。
铁路由泉吉向南经格尔木,穿昆仑山、风火山、唐古拉山、黑河(那曲),直抵拉萨,全长1299公里。
这两条铁路穿越青藏高原,西宁以西海拔2000至5000米。地势高,气压低,人烟稀少,运输困难。青藏铁路经过盐湖,长年冻土等不良地质地带,气候严寒,冬季施工达8个月之久。
青藏铁路1960年铺轨到海晏,海晏以西,施工队伍全部撤出。海晏以东的通车路段,由于路况较差,通车后每年还要安排少量投资,才能维持行车,未能按设计要求的标准配套完成,距正式交付使用还有一定差距。
吕正操说:关角隧道距海晏228公里,是青藏上的关键工程,位于海拔4000米的高原,自然条件较差,地质情况复杂,涌水量大,交通运输困难。隧道1958年10月开工,到1961年4月停工,完成了2000余米。剩余部分尚需投资1500万元,工期包括复工准备约需20个月。何时复工的问题,应服从全线通车日期的要求。根据工程计划方案,我们建议,关角隧道明年上马,在保证投资、材料和生活供应条件下,64、65两年各投资750万元,一气呵成。今年则暂缓安排,因为第一全线建设规划未定;第二,这个隧道的剩余工程已不再是全线通车最大的控制工点;第三,今年计划已定,投资、材料都较紧张,不好安排;第四,这条铁路的复工,包括关角隧道,铁道部同意由铁道兵担任,集中力量由海晏向西推进。
二,复工意见。吕正操写道:青藏铁路,国家在十年规划中应予安排,在第四个五年计划中修通青藏,争取1972年铺轨到拉萨。
高方案:从海晏到泉吉东586公里,概算2.2亿元看来不够,估计修正概算会到3亿。四年完成,每年投资7500万元,劳力需35000人左右。
低方案:从海晏到柯柯盐湖325公里,概算1.4亿元,修正概算后接近2亿。四年完成,每年需投资5000万元,劳动力需25000人左右。
吕正操写道:修建这条铁路,除了投资、劳力、材料等方面长远规划需中央考虑外,对医疗卫生方面,即高山病、防鼠疫等以及生活方面的问题,中央也要予以重视,一并安排。
显然,吕正操的意见,较之前两位领导而言,更接近实际,少了盲目性,多了可操作性。
可惜,青藏铁路这些第二次上马的背后故事,十师并没有写进它的史志之中。
1963年4月,铁道兵十师背负着铁路抑或说比铁路更重要的使命,背负着那些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第二次走向高原。
青海湖畔,高原的雄风何其威风乃尔,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那是大自然的慷慨赐予!那是壮丽河山的博大抒情!对于建设者,那更是一种精神伟力的壮志抒怀!他们在风靡的旷野中躬身前行,拉着铁路一步一步向西挺进。
他们是铁路的牵夫,同时又是风的牧者,他们自豪自己成为放牧雄风的热诚精灵。
原中国铁建党委副书记、原中铁十六局党委书记沈柏铭是二上高原中的一员,他说:“63年上高原时,士兵的军粮每月才30多斤,吃不饱,活很重,相当苦。吃的是发霉的玉米,咽不下去,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不然饭就吞不到肚里去。两人抬大筐,一筐装两百多斤,穿着棉衣,戴着风镜,风大,没口罩,怕风呛得喘不过气,干活时都用毛巾捂着嘴”。
沈柏铭说:“那时不仅狼多,还有没有肃清的土匪,他们常在夜里放照明弹,骚扰军营。我们站岗,不站在岗楼上,而是站在四尺多深的土坑里,两人背靠背,把头露在外面。这样,一是可以取暖;二是若有土匪袭击,目标低,枪打不着”。
原中国铁建副总经济师吴宝生说:青藏铁路第二次上马时,我所在的那个团只有3辆汽车。施工全靠洋镐、大锤。粮食少,没蔬菜,油水差,吃不饱。炊事班中午是辣椒炒萝卜,晚上是萝卜炒辣椒。没有高压锅,饭煮不熟,战士就把饭放在铁皮上在火炉上烤着吃。
吴宝生说:他有位战友叫王季俭,河北石家庄人,挖路基时他从高处滑了下来,摔成骨折,我们五个战士背他回到连队。前几年,他在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栏目,要寻找背他的五个战友,结果四个病故,最后只找到我一个人。青藏线结下的生死情谊,竟让他一生难忘。
海晏至克土段1963年4月开工,11月铺通,全长24公里。满足了中国核事业的需要。
1964年9月铁路验交。
一个月后,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至此,青藏铁路的第二次上马,宣告完结,西进的铁路再次下马。
原子弹成功的那一天,青藏铁路枕着祖国的欢腾进入了又一个梦乡!
想想看吧,如果不是因为一国的镇国重器,仅为了一条铁路向西延长24公里,会惊动如此众多的高层领导吗?
可谓流水一梦,偏地春远啊!世间万物,皆有情缘。哪怕顽石劣土,枯草朽木,只要给予阳光雨露,给予慈悲关爱,无不让人感受到自然造化的神奇,以及上帝赋予它们的使命。青藏铁路,你为何一次次与机遇擦肩而过?命运由岁月时光摆布?
你何时上马?何时西进?黑云般的愁,正压在拉萨的额头。
槛外人 2023-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