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麟先生百年诞辰缅怀
远山含笑
先生是金川董家坪村人,生于1923年(民国12年)农历九月十八日,乃当地一王姓名门望族,家中几代为中医书香人家,其父为家乡附近有名的郎中先生,治病救人,医术精湛,兄弟五人,先生居长。自幼聪颖异常、饱读诗文,打下了坚实的文言功底。
1948年(民国37年)毕业于国立西北师范学院(今西北师范大学)国文系,其甘谷籍同学有张举鹏、李承明、王定意、宋芝凡(磐安人)等人,未等毕业 ,即提前受聘任教于省立甘谷中学(今甘谷一中),其时也,正值少壮,风度翩翩,才气逼人,一袭月白长衫,时尚礼帽,俊朗健硕,卓尔不凡,先生身材修长,走姿常昂首挺拨,迅捷洒脱,清矍脸,高鼻梁,面微黑,乃至后来平反重新执教于甘谷一中,任教导主任时,有过“黑主任”的谐称,这也切合先生一生为人耿直,一身正气,嫉恶如仇,不折不弯,不卑不亢的傲骨和秉性。先生双眼犀利有神,仿佛瞬间能看穿洞察一切,又好像邈视一切。
先生家底殷实,学富五车,国学文言功底深厚,常出口成诵,信手拈来,诗词歌赋、文学典故随口而出、自然引用,简短数语即是一段文采斐然的四字押韵文言,课堂上更是锦绣文章,华彩灿烂,先生上课多不拿课本、携讲义,一支粉笔,一支烟,一张纸片似为常见,唯烟瘾极大,可谓不可一日无烟也,一节课曾打破过吸5、6支烟的记录,但所吸烟多是极便宜的低价香烟。双羊烟、经济烟,也吸黄金叶烟。每见先生上得讲堂,半截烟尚衔在嘴里,面孔严肃,目光扫视一圈,威严而不失仪规,学生凛然,随即半颌首,微鞠躬,尽一气吸完最后一口烟,一声现在开讲,学生微笑会心,正襟端座,先生一旦进入讲课状态,便汨汨滔滔,一发不可止,或诗或文,或长或短,从头到尾,朗朗上口,声声入耳,丝毫不差只字错误,微些不见半句停顿,如泄山泉,如灌琼液,随后即诵即讲,即讲即诵,引经据典,旁征博采,忽然曹子建,即而苏子瞻,刚上岳阳楼,又登滕王阁,但听渊明采菊,又闻太白醉月。先生讲《琵琶行》,开始声音极低语速极慢,浔阳江头四字平缓,夜字忽然拉长,到送客二字一下子又提高几度,讲嘈嘈杂杂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似乎又快得缓不过气来,讲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时又几乎一字一句,舒缓低沉,仿佛先生真是那位情深义重的白乐天,而学生都真切地感受了一回琵琶女的萍水相逢与同病相怜,讲到最后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湿,先生不由自主举袖半作拭泪状,学生情不自禁,作出心中戚然状,个别学生见此,欲想笑之,但又不好笑来,因为先生是那样忘情和投入,最后一声铃响,先生戛然而止,一句:今天到此,明日再来,仍然半颔首,微鞠躬,转身之时,右手忽而抬起往衣兜里塞,原来先生早已靠瘾,急切地摸烟了,这时学生才敢逗乐一下,开心笑出声来,而先生也会露出平常难得一见的一丝微笑,只是这微笑有一种颇为满足、自得其乐,甚至有些调皮的意味,然而也不说话,只见火柴一亮,烟气飘吐而出,先生信步走出了教室。
听先生讲课着实是一大享受和快乐,一节课下来,甚至几天几夜都是先生的文采在耳边飞扬,跌宕起伏、激越低昂的情节久久回味在心中,令人思绪萦回,无限神往。最是先生的普通话,作为最早使用普通话上课的一批国文教师,尽管不尽标准,夹带冀音,但难能可贵的是先生一直坚持了下来,一声拖长声调的啊字,让学生马上提过神来,或者一个啊字,放在文章开头、结尾和中间有何不同和意境,可以讲上一节课,久而久之,反而觉得先生的普通话则是最为顺耳和中听的。
先生由于为人正直,敢讲真话,1957年被划为右派,降级留职,与同划为右派的甘谷一中新中国首任校长王兰轩先生(山西人,北大历史系毕业),一同在一中校园养羊,饲养牲畜,三年困难时期,兰轩校长被流放到酒泉夹边沟劳改,一去未回,再无音讯,先生则流放到武家河乡秦家坪村,与当地放羊老人一起为生产队养羊几年,并结为好友。
1970年代,政策有转,学校缺少师资,先生遂重新返校,任教于家乡附近的磐安中学(今甘谷四中),同来任教的还有王承考先生、杨永胤先生、黄熔先生和陈凤笙先生二位伉俪、李世静先生、骆文定先生 、彭致齐先生等诸君,一时间磐安中学名师云集,各路英才荟萃,学生争座抢位,聆听受教,风头盛状甚至一度盖过甘谷一中。
一旦走上讲台,先生又精神抖擞,信心倍增,一腔心血,满腹学识,讲台上激情飞迸,锦口绣章,下课后精批细改,严苛厉责,多少学生至今也许还记得先生批改作文的情景,先生擅长点评,当场面批学生作文,批阅时一字一句一标点都不放过,稍有不顺即打叉修改,甚至旁批下来又是一篇精彩文章。先生不苟言笑,但自带威仪,讲话重于训戒讲理,而又非常严厉,近于备责,但先生出口又从不带粗脏话,当看不顺眼生气时,惯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这群混帐,仅此而已。
尝有一家乡学生,其父带他报考一中,拜见先生,先生让他当场背诵《出师表》一文,见该生结结磕磕,不能流畅,先生不悦,既而曰:尔如此乎,何来报一中耶!直使学生面红耳赤,久久不敢抬头面对,先生严责备求、不讲人情可见一斑。尽管如此,下来还是管饭招待,悉心照顾,该学生考入一中后,遂牢记先生训戒,发奋用功,三年后遂一举考入沪上一名牌大学。
文革结束后,先生迎来了人生的最后转机,与诸位先生一起调入甘谷一中,先生终于重回青年时代任教的母校,而他执教过的磐安中学也改名为甘谷四中。往后先生一直在甘谷一中工作,直到退休后若干年,仍然坚持在讲台上授课。
先生不幸于1991年仙逝,享年69岁。曾担任甘谷一中教导主任、副校长,荣获首批“特级教师”称号。至今提起先生,人们仍然肃然起敬:先生乃甘谷当代教育史上的一面旗帜、甘谷当代文宗、甘谷霍松林,等等,这些称号先生是当之无愧的,直至今日,人们还在敬仰和怀念,先生在天之灵应该是倍感欣慰的。
先生即将百年冥诞,过去的一百年是不平凡的一百年,跨越了两个世纪,历经新旧交替的风云巨变,正所谓慨慷沧桑、天翻地覆,而先生的一生紧随国运、时局的变动,注定也是不平凡的。先生从少年的一路春风、策马扬鞭到青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天纵英才到后来的风雨坎坷、坚持忍耐,再到后来的躬教不辍、乐于奉献,直至晚年赋诗发出:老牛自知夕阳短,安敢伏枥待无常这样的诗句,警策自己,砥砺自己。先生一生清贫,一路坎坷,不屈不挠,不息不止,努力、坚持、忍耐、学习,不懈怠、不消沉。先生育有二子,一名力生,一名更生。爱子取名,似有深意,不可而知。
百年时再来怀念先生,令人无限感念,无比叹怀,正所谓先生常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而今吾辈恭谨面对先生斯人,是为最合适不过了,奈何吾人愧无先生之文才,写不尽对先生的无限情怀。
先生诞辰一世纪哉,唯先生其精神人格不止百年,必永存矣。
是为缅怀。
(以上追记 幸蒙仙逝的几位教师先贤曾经面谕赐谈 其中难免有欠妥之处 敬请不吝指正)
2023年8月2日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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