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老师
白 水
有时觉得学习是很快乐的事情,“心之官则思”,本性使然,学习必定快乐,不用什么“黄金屋”、“颜如玉”来诱惑。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学习并不容易,没有快乐学习这回事。现在老师、学生升学压力都很大,即使仅从求知问学的角度来看,所谓皓首穷经、殚精竭虑等,好像也不大能让人快乐。
于是我常回忆往昔,那懵懂而快乐的少年时光,想起一位快乐的李老师。1983年秋,我开始在县七中上初中,同学们大都是附近农村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对这个县级初中的老师很敬仰,觉得有文化,比乡镇初中的老师学问大。确实,年纪稍长的老师显深沉,不苟言笑,饱经风霜的神情;年轻老师都严肃,瞪着眼睛,板着面孔,天将降大任的模样。李老师教语文课,只是在他的课上,大家都轻松活泼起来,露出笑脸。
李老师大约三十多岁,不深沉也不较真儿,瘦长身形,摇摇晃晃来到教室里。他穿一件半旧的白衬衣,挽着半截袖子,衬衣不扎腰带里,飘飘然的样子。裤子宽松肥大,显得潇洒。李老师一来,教室里似乎吹进一阵清风。他讲课随意,旁若无人,指手划脚,好像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有时讲着讲着,袖子没挽紧,垂下来遮住双手,像唱大戏的演员。他两手忙活一阵儿,把衣袖挽上去,一会儿又垂下来,又忙活一番。有一回,前排几个同学忍不住发笑,原来李老师穿一双露脚指头的凉鞋,黑袜子上有一个小洞,白脚趾头探出来,非常显眼。李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脚指头或隐或现,或大或小,也像表演。但大概李老师并未察觉,或者并不在意,陶醉在讲课中。许多同学很开心,后来讲起,又开心一番。
最快乐的还是李老师,陶醉在讲课中,好像心中有好多知识学问,总也讲不完。不过,好多年了,那时候李老师具体讲什么都已不记得。开学第一课是《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几十字的课文,李老师生发开来,总讲不完。大概是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什么都讲,兴之所至,腾云驾雾,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许多话都是一串串的,我们从没听过。不过也可以理解,语文吗,就是学习许多话语呀。他陶醉其中,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自由驰骋,任性恣情。李老师目中无人,半眯着眼睛看向空中,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兴之所至,甩头耸肩、扭腰摆手,口若悬河,有时自问自答,绘声绘色。我们开始时觉得有趣,那么多的人物、故事、知识、道理,光影斑斓,五彩缤纷,走马灯一样,无穷无尽,变化多端。后来跟不上趟,再后来眼花缭乱,晕头转向。有时,仿佛话语变成背景配音,眼前只剩李老师的表演,指手划脚,载歌载舞。
李老师一般不和同学们对话交流,大概怕影响自己的思路和情绪。后面有学生捣乱,李老师不予计较,或者停一停,等学生不闹腾了,再接着讲。或者说“来,你上来讲一会儿”,学生自然没这本事,不好意思上台,便不再添乱。有时,李老师在兴头上,把学生引入表演中。有一次下边有学生乱说话,李老师对他招招手:“南墙根儿,蓝背心儿,黄头发,几根根儿,你站起来说一说,我刚才讲的是什么?”那学生一时愣住:“是我吗?”“对,就是你。南墙根儿,蓝背心儿,黄头发,几根根,没别人。你站起来说一说吧。”同学们大笑,那学生也笑着站起来,满脸通红:“老师,俺不是黄头发几根根。”李老师说:“这是夸张,目的是突出特征。你想想,是不是?你来说一下,我刚才讲了个什么问题?”学生怕老师再说他的什么特征,连忙点头哈腰,向老师认错。李老师让他坐下,继续兴致盎然地讲自己的课。
李老师太富于诗意了,开学第一篇课文,也就是那首词,竟然讲两个星期。我们都吃惊,老师这么能讲?怎么讲都讲不完,讲不够似,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话,这么大的劲头儿。听上一级的学生说,李老师爱学习,读好多书,整天读。他经推荐上大学,毕业后在村里教小学。这几年发展教育,需要人才,被调到中学来,来了之后还只知道看书。我们都奇怪,怎么有这样的人?大家好像都不那么爱学习,更愿意多玩一玩儿,高兴高兴,全班五十多个人,也就三四个同学认真努力学习。
李老师爱学习超出常人,教课也和别人不一样。两周的时间讲完第一课,兴致高涨,第三周便又讲课本最后面的古诗。这一课也要学两个星期?其他课怎么学?李老师似乎并没想这些,依然自得其乐,我们大多数学生乐得看热闹,欣赏李老师海阔天空,自由翱翔。有时入迷了,也跟李老师神游一番。李老师不大布置作业,更不在意考试的事儿,只是讲课。甚至,大概学生听不听也无所谓,只是自己津津有味儿地讲。当然,也有学生喜欢听,被迷住了似的。
第一个学期最轻松快乐,尤其是李老师的语文课。想不到有这样的老师,那么喜欢学习,讲自己喜欢的东西。虽然那个学期好像没学到什么具体实在的内容,但李老师精神头影响我们,知道学习也可以是一种快乐。但到了第二学期,李老师不再教我们语文,改教历史。我们猜想,大概是他上课太轻松随意,不管学生。那时刚开始重视教育,自然不是“应试教育”,人们还常谈起什么考试交白卷、凭手上老茧上大学的事儿,但毕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荒唐时代。
升学要考试凭分数,学校教育要有具体内容,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李老师我行我素,自由发挥,自然不合潮流。好在李老师还给我们上历史课,一周两节,能跟着神游一番,找点儿逍遥自在、轻松快乐感觉。虽然从主科变成副科,但李老师还是那样讲课,并不受什么影响。时间长了,觉得他也留意学生,有时课下遇见喊“老师”,他就站住和你说句话,叫出你的名字,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常见李老师抱着书读,但他也喜欢活动,课下和同学们一块儿打排球。和上课一样,他非常投入,动作夸张,全身都忙活。打得好了,高兴地喊叫,打得不好,唉声叹气,和个孩子似的,于是大家增添了更多快乐。这个李老师。真是不一般,一提起李老师,凡是那些年在七中上过学的人,都记得他,立即露出微笑。
后来听说,李老师一家老小还住在农村,周末他要回家去。不知这个只知道读书快乐,神仙一样超脱、单纯的人,怎么对付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后来,七中与其他中学合并,不再办初中班,李老师被调到旁边的镇中学工作,老婆孩子都接到学校里来。为补贴家用,李老师的妻子去建筑队打短工,假期里李老师替妻子去干活,正好儿包工头儿是自己学生。学生很吃惊:“李老师,您满肚子学问,也来干这力气活。”李老师说:“这里不是学校,就不要叫老师了。齐肩者为兄弟,你是老板,‘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在这里我要听你的。肚子里要有文化,也需要五谷杂粮。你喊我老李就行。”学生说不行,仍然喊“老师”,李老师也不介意,一边干活,一边和工友闲聊,开开心心,学生老板面露微笑,认认真真听李老师讲话。
在镇中学里教书,李老师仍然手不释卷,两个孩子跟着一块儿看书。后来,李老师被派到学校大门口当保安,虽不能时常看书,李老师仍然快乐。而在教室里,老师、学生都背负很大升学压力,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题,背不完的书。毕业班上早晚自习,两头不见太阳,没有周末,没有假期。虽然人们看不到李老师读书,但他李老师依然是大家瞩目的焦点、议论的中心。李老师要考研究生,继续深造。人们看他在大门口上班,一边嘟嘟囔囔学英语,像老和尚念经一样,不知所云。
那几年里,大家都关注这件事儿,打听着李老师考研的情况。一年没有考上,两年没有考上,三年没有考上。第四年,真的等来好消息,李老师的儿子考上了北京大学!在这个小镇上,真是放了卫星了,哄动一时。但李老师不当回事,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大学生不是研究生,自己继续考。第五年,又等来好消息,李老师的女儿考上了南京大学!人们又惊叹不已,李老师仍然继续学习,准备考研。快到考试时间了,人们忽然发现李老师不再学习,开始玩了:“不考了。生活中有许多好玩儿的,不能总做美梦,要认真过日子,不可辜负了每一天。”
李老师喜欢上打乒乓球,每天下午去社区活动室,打半个小时。大家一见李老师,争着把台子让出来,不少人曾是李老师的学生。开始时,李老师坚持排队,后来盛情难却,便不再推让。李老师和谁都能打在一起,对阵水平高的,那就向人家学习;对阵水平低的,就成了陪练,帮助对方提高;水平相当,那就更打得不亦乐乎。每当李老师来,乒乓球室里便充满欢笑声。和他上课风格一样,李老师打球时很自由,动作夸张,左摇右摆,打得兴起,忍不住大呼小叫。大家仿佛又来到他的课堂上,轻松快乐,自由自在。
时间一到,李老师立即收拍回家。大家送出门口,李老师回头摆手,让大家继续玩儿:“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不要多添麻烦,大家高兴就好。”把拍子夹在腋下,晃晃悠悠,像一只大蝴蝶一样,翩翩然走远。
不少人到活动室来,其实是看李老师,一睹风采,感受快乐。李老师不在意,该怎么打还怎么打。李老师为什么这么快乐?李老师爱学习,一定知道了快乐的奥秘,或者李老师天性快乐,热爱生活?不知道。只知道很羡慕李老师,但愿能有更多快乐。
笑一笑十年少,李老师还那么年轻似的。我们却好像总是添了皱纹,少了血色。记得李老师说过,只要想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那就多陪李老师打球,多受熏陶,增加快乐吧。
作者简介:白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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