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
李墨波/文
我的看法跟很多人相同,《漫长的季节》是近些年来最好的电视剧之一。
之所以这么说,在于它的完成度很高。
从类型上说,这是一部悬疑片。它遵循了此种类型片的规律,营造悬念,步步为营,层层揭开,谜底直到最后一集才揭晓,将悬念维持到最后一刻,让人欲罢不能,保持了悬疑类型片应有的叙事张力。
如果仅仅如此它还不算好,设一个迷局不让观众猜到答案,很多影视作品都能做到。《漫长的季节》高明之处在于,它超越了自己的类型。它没有止于悬疑,止于凶杀,止于一个刑事案件,止于一场智力游戏,而是入脑入心,层层渲染,打造出电影高贵的精神气质。
它瞩目身边的平凡人,致敬每一个不凡的灵魂;它专注于人物塑造,制造出璀璨耀眼的人物弧光;它一丝不苟地刻画一张年老的脸庞,由此建立起我们和人物的共鸣;它呈现东北大地的生活质感,描画生活本来的样子;它由一个案件揭开一代人的精神伤痛,吐露一个时代的隐秘心事;它讲述人生命运的波诡云谲,传达欲说还休的人生况味;它精雕细琢,致敬影史,追求影视艺术的卓越品质;它腔调高级,姿态优雅,有自己独特的口音和文体;它满腹惆怅,无限深情,书写出生活内部的诗意淋漓……
在这部剧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人。
几乎全员演技在线。《漫长的季节》挑选演员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他是否适合人物,无关流量和人气,于是我们发现了很多陌生的演技派。三个主演自不必说,还有沈墨、王阳、沈栋梁、傅卫军、邢三儿、罗美素、黄丽茹这些角色也都有着准确鲜活的演绎。每一个演员的每一个准确的呈现都共同形成最后情感的沸腾。
值得称道的是演员的“易容术”,通过化妆逼真地复刻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通过外形建立起人物的可信度。这种做法在好莱坞比较常见,比如最近拿下奥斯卡最佳男演员的布兰登·费舍,在《鲸》里塑造的肥胖形象让人信服,忘记了他曾经是身材挺拔的人猿泰山。比如马修·麦康纳在《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暴瘦30斤,并以此拿下奥斯卡小金人。这种做法在中国影视中比较少见,罕有演员愿意为了角色去改变身体。
这样的易容给了演员回报。一张逼真的面孔就是人物本身,充满说服力。龚彪深褐的肤色、隐约可见的痘痕、酒糟鼻、大肚腩,是我们都熟悉的东北中年男人,而黄丽茹的老式文眉、全包眼线、玉米须头,也符合我们所熟知的东北中年女人形象。真实可信的面容,让演员无需为了呈现年龄感而用力过猛,他们因此有了表演的抓手和依靠,可以在外形的庇护下安静地呈现内心。
龚彪是一个惊喜。秦昊的表演松弛自然,却形神兼备,无比精准。他几乎弥合了演员和角色之间的鸿沟,让人难分真假。作为一个没有被凶杀案直接波及的人物,他的出现绝非偶然,他站在那里就是合理性,就是生活本身。
龚彪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彪,而且轴。实际上三个人共同的特点都是轴。
王响很轴,当身边的人都在盗取国家资产时,只有他坚守原则,不肯同流合污。他是最不愿意下岗的那批人,他同工厂一起成长,钢厂已经嵌入他的生命,成为难以分割的一部分。他以工厂为荣,以自己的职业为荣。他虽然驾驶火车,却从来不曾走远,沉浸在钢厂的封闭环境中,不知时代大潮早已滚滚袭来。他已计划好自己的人生,也为儿子规划好了,如果不出意外,儿子将像他一样进入工厂,娶妻生子,成为一名普通的工人。然而猝不及防,下岗和凶杀几乎一起到来,打乱了他的人生计划,将他抛入命运的漩涡。在此后的人生中,他活在往事的回响中,久久走不出来。他就像秋菊一样,心绪难平,在为他儿子的死寻找一个答案,为他混乱的人生等待一个说法。
龚彪的轴在于对世界有一种简单粗暴的认识。错了就骂,不服就干,怼天怼地。他对于世界有一种简单的理解和想象,同时抱有乐观美好的愿望,他是个理想主义者。黄丽茹说他一直生活在梦里,他时常提到的就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因为有梦,他保持着一种骄傲和尊严,也造就了他的深情和大气,虽然丽茹跟厂长有染,但他愿意接盘。离婚的时候也愿意为了深爱的人净身出户,没什么大不了,大老爷们儿没有那么多计较的。直到最后他依然怀有梦想,但却殒命于梦想实现的时刻,这是他人生的悲剧性和荒诞性。
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一个彪子,每个人的生活中也都有一个梦想破碎的故事。他是那么熟悉,那么平凡,他是那个我们失去时才会正视的普通人,他是那个不经意间让我们肃然起敬的真英雄。
马德胜也被碎尸案改变了命运,从此离开警察队伍,但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放下这个案子。那个被杀的女孩,连同那个写着工会字样的暖瓶老在他的眼前晃动,在他精神失常后,终于破解了谜案,完成了一个警察绵延多年的使命。
轴,换个说法,意味着一种坚守和坚持。其实就是认死理,就是相信生活有其恒定的轨道,有其恒常的规律,就是相信因果,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就是相信世界和人生都可以确定无疑地被解释,就是相信一切事物都有意义,就是相信明天会更好。
然而人生并非如此。无论是下岗也好,还是意外也好,这三个很轴的不断追求确定性的东北男人,终究要被一场巨大的不确定性所教育。佛家讲人生无常,无常即是一种不确定。“轴”在佛家看来是一种执念,是我执。解决之道,唯有放下。
回过头去看那些无从解释的不确定,让人常常信服于命运。王响越老越倾向于相信命运,而龚彪不相信命,他想跟操控命运那个人“好好唠唠”,但他到底在一场意外中彻底输给了命运。相信命运,即是相信一种不确定,即是始终微笑着去拥抱不确定。
龚彪在不确定的意外中离开这个世界,无从品味个中滋味。马德胜也遭遇了不确定,陷入迷狂和混乱。最后只剩下王响,独自一人咀嚼岁月的馈赠,领受生活的神谕。他到底悟到了,当他再次路过那片玉米地,和年轻时的自己相遇,他终于明白,在命运面前,人要学会放下,学会释怀,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别回头,往前看。
在那条玉米地旁的铁路上,两个王响相遇了,他们是同一个人,但又不是同一个人。只有两个王响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历经沧桑看透世事的丰满的灵魂。心里的巨大执念,跨越几乎二十年的时光,最终放下释怀,完成了人物转变的弧光。
该剧选取了三个时间段,原本的时空被打碎,时间的城墙被拆成一块块砖头扔在水面上,供我们踩着趟过往事的河流;又像一块块拼图,最终拼凑出事件的全貌。这些时间碎片,在影像的万花筒中,组成悬念的图案,吸引我们一窥究竟,形成叙事的强劲动力。并且,不同的时代被并置在一起,年轻的和年老的面庞重叠在一起,对于时间和命运做出了最好的诠释。
虽然是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却保持着电影般的艺术品质。从随处可见的对经典的致敬,可以知道主创的迷影情结和影视修养。电影院里龚彪和丽茹看的“两个男人咕涌”的电影,分明是秦昊自己演的《春风沉醉的晚上》;KTV里的迪斯科让人想起《青红》;秦昊把书包戴在胸前,对着镜子比划,那是致敬《出租汽车司机》和《阳光灿烂的日子》;桂英饭馆、维多利亚以及范伟演唱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致敬导演辛爽喜欢的《马大帅》;以及电影院上映的《泰坦尼克》《廊桥遗梦》……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最大的致敬我以为是《杀人回忆》。这两部作品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三个男人去追踪一起连环杀人案,案件都改变了人物的人生命运,都是多年未破的悬案,跨越很多年,见证了时代的变迁。最为直接的证据是,《漫长的季节》的开头结尾和《杀人回忆》极为相似,都是车子驶过一片庄稼地,结尾处男主都从车上下来,钻进庄稼地俯身查看,仿佛看到了如烟往事。
同《杀人回忆》一样,在案件背后,显影的是一个时代的忧伤。
某种意义上,王响正是一代东北人的代表。《漫长的季节》的时代背景是东北工人的下岗潮。一群人一代人被时代的车轮甩出去,人生命运突然改道,痛苦剥离,困惑迷茫,撕心裂肺,然后用后半生去重新安顿内心。他们被吹落满地,重新扎根,重新生长。
《漫长的季节》一路强劲,难能可贵的是到最后并没有烂尾,高音华丽,余音绕梁,巨大的后劲让观众沉浸在忧伤中无法自拔。该剧的高级之处就在于,不是为了悬念而悬念,不满足于仅仅揭晓一起凶杀案,它最终落脚在人上,落脚在人物的塑造上,落脚在人生经验的书写上,落脚在时代情绪的捕捉上。
是用几个人去讲述凶杀案,还是用一起凶杀案去讲述人和生活,这是高级与否的根本所在。讲述案件的目的,是为了观察人性于其中的撕扯和张力,是为了揭开生活的真相。讲的是命案,但其实说的是命运。
碎尸案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凶杀案,它是横亘在轨道上的一枚石块,它是寻常人生的巨大变故,它是日常生活中的不确定,它是投射在人们心灵上的一块阴影,它是回响在人生命运中的凶讯悲音,它是一个时代流泪的伤口,它是沉默中的一声凌厉的响指,震碎遥远的事物。
通过这场碎尸案,该剧真正想要讨论的,是我们如何与自己和解,与岁月和解,与我们的爱人和解,与我们的仇人和解,与我们的命运和解。
该剧的高级也源于文学的加持,反复吟诵的王阳的诗歌让我们看到主创们的文学修养。秋日,钢厂,铁轨,玉米地,大雪,这个跨越二十年的故事被提炼成几个诗歌的意象。该剧最终从纷乱的凶案现场,上升到人生命运的高度,并最终抵达诗的境界。对于影视艺术来说,这几乎就到头了。
最后的那场雪让我想起诗人李琦的诗句:“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王阳留下的诗篇像是圣洁的遗言,而王响和彪子们,经历了这场变故之后,也如同沐浴了一场精神的大雪。
漫长的秋季终于过去,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让世间的一切得到救赎。雪花掩藏了伤痕,消退了仇恨,浸润了心灵,给努力生活的王响和彪子们以无限的祝福。
(来源:文艺报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