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絮 飞 花
文/王玉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诗经 . 小雅 .采薇》中的名句。古人有折柳赠别的庄重仪式,杨柳枝成了寄寓离情别绪的象征物。杨柳之歌一唱三叹,在历史长空中响彻了两三千年而缕缕不绝。历代诗人的吟咏佳篇,俯拾皆是。袅袅柳丝,撩人情思。盖因柳、留谐音,丝、思同音。今天读来,仍然摄人心魄,令人动情动心动容。
天涯何处无杨柳。即使浩瀚的荒漠,也有千年荣发,千年直立,千年不朽的胡杨的身影;即使是惊涛骇浪的海岸,也常见盘根虬结,宛如彤云涌动的红柳的英姿。它们同属一个大家族吧?极其顽强的生命力是它们的共性。杨柳生生不息,纵历千磨万劫,伤痕累累,依然生机勃勃。荦荦大哉,风华万代!
人似柳,柳如人,杨柳成了传递亲情友情爱情的具象。佛云,不生不灭曰涅槃,杨柳就是这种灵物。凭啥?柳絮飞花!
犹记孩提时代,发小们各持一枚遍地可寻的老蒲公英,我们管它和一种鸟同名,都叫"白头翁"。相互对吹,无数微细的小伞纷纷扬扬在低空飞舞。小伙伴们起劲地追逐,小嘴不停地吹拂,小白伞儿不停地上上下下荡荡悠悠,多有趣,多好玩。"白头翁″的杯状花巢中藏有挤夹得紧铮铮的无数轻盈的小白伞。放飞着我们的童真,寄寓着少年的幻想。
嫩时的蒲公英和荠菜一样,青葱繁茂。奇怪,没人种它,怎么遍地都有呢?作为可食的野菜,成了那辰光农人度春荒的天赐恩物。明明被人们掏挖光了,可春分前后,好似约好了忽地从地下冒了出来。"三月三,荠菜子尚牡丹",四野洋洋洒洒开满了小小的白花。蒲公英也是,不过起先是浅紫色,后来变成了"白头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自然就是这样神奇。
神奇之处在于它们种群的无比庞大。木本的柳絮比之草本的蒲公英,犹大海之于小沟小渠。暮春时节,柳絮频借骀荡春风,吹得满世界如雪花纷飞。像蒲公英似的无其数的白色小伞腾空飞翔。其阵势远远胜过了蒲公英。在空中结了团,有了点点儿的重量,坠下来,似着地非着地,打着旋,飞滚成大团,条状,波状。它们好像有翅膀,会飞;有腿儿,会跑。忽上忽下,忽东忽西,和你捉迷藏。儿童嬉戏捉柳花,腾挪闪跃,稚气可爱,憨态可掬,暮春特有的独家风景。我家就在景区,这些天,草地上似覆了一层霜;河面上似落了一层雪花,真是奇景啊!
细察之,每枚小伞的中心,有一比针眼还细的小黑点一一种子。落英缤纷终成泥,柳絮除了葬身烈火,它无惧任何恶劣的环境,以其亿兆庞巨的数量,落水流,随风走。崇山峻岭,见罅即钻;江河湖海,随波漂流,一旦着土便得生。
微小的种子,威力有多大?坚土可破,顽石可裂!阿弥陀佛,这便是生命的伟力,神力,洪荒之力,宇宙之力,不可思议之大力!
柳絮飞花,轻柔绵白,神似雪花。东晋时的豪门巨族,谢家有女咏絮才,文坛佳话传至今。比之谢家道韫女,红楼儿女的咏絮词,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印象尤其深刻。叹服曹公的卓荦大才,为他笔下人物量身打造的不朽诗文。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多么天真的诗语!像极了没心没肺的假小子,英豪阔大的史湘云的性格。春的脚步谁也挡不住的,柳絮飞花正是春已迟暮的花信。
黛玉自是发悲声。且听: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悲悲切切,读得人心里酸酸的。多愁善感的颦儿,心思如此地纤细,性情如此地敏感,遣词如此地灵澈,直教人怜爱万分。
时序更迭,大自然的规律。春去了,明年还会再来;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林妹妹太纯真,太善良,太认真。而如吾辈似的俗人则多世故,多马虎,多苟且。虽不属混世魔头,也差不多是小混混角色。大好春光也便在日复一日的苟且中混过去了。待到柳絮飞花时,空自嗟叹,惊觉春巳迟暮,悔恨巳晚。常立志等于不立志,糊涂啊糊涂!
当然,大凡做人也不可像林妹妹那样太清醒。有道是人半憨,酒半酣,最是相宜。
板桥老人有座右"难得糊涂"。好睿智的处世哲学,值得细细玩味。犹柳絮飞花时的施施然,悠悠然,安知不是鲲鹏之志,梦蝶之思?直透着一股仙气!
好个薛宝钗,一反林妹妹的悲戚,语出惊人: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面对无根无绊的轻薄柳絮,抒发了积极向上的豪情侠意,满满的正能量。没半点女儿的口气,无半星脂粉的痕迹。有的是男儿的豪迈,壮士的热烈。且不论她的动机如何,仅从字面上考量,应当给打上满分+。有的红评家,好给人物贴标签,往宝钗身上泼污,我不赞同。
人人都有过平步青云之梦,没一个傻蛋愿下地狱。欲立凌云志,必造登天梯。就是说,主观上的欲上青云,必得借助客观上的好风才成。有的本子上将"凭"作
"频",我以为更贴切。学生读书,团队打拼,精准扶贫,农村振兴等等,就连我们日求三餐夜求一宿的日常,也无不需要借助外力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少个草把子锅也不得滚。这些是无须诠释的明明白白的道理。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实在高!大道至简,明!高明之至!
放翁晚年,重游伤心故地。目睹旧亭台,不见故人来。鬓已衰,沧桑如梦,悲从中来。留下了"沈园柳老不吹绵"的悲怆之音,和当年一阕《钗头凤》对读,会令天下有情人恨绝千古,真是憾、憾、憾啊!
其实,柳老也会吹绵的。君不见公园里的老柳,沟渠边的衰杨,雷击过的残柳,虫蛀空的朽杨,虽只仅存一些老皮,就是不死!逢春荣发,老皮上冒出了青枝绿叶,吐出了绵绵柳絮。你能不惊叹它异乎寻常的顽强的生命力!和胡杨红柳一样,它们是树中的战神"刑天",不屈之魂魄,无畏之精灵!
柳老会吹绵,正如老人的感情世界也同样丰富。只不过少了年轻人的激情,却多了厚重的人生积淀,更深沉,更厚实,更温馨。
柳絮飞花,借得周天罡风,满世界骄傲地舞蹈,恣意地徜徉,放纵地追逐,翻滚,跳跃,携手,拥抱。而后,沉寂于大地,陷落于沟淖,投身于流水,回归于尘埃。一旦亲吻了尘土,沾了水汽,便不再安详了。种子会凶狠地攻坚拔锐,无往不克。萌芽,拔节,生长,柳丝长长,绿荫蔽天。和人一样,完成一次生命轮回之使命。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不生不灭,得以永恒。
柳絮飞花,生命奇葩。涅槃永生,熠射光华。
再见,一年一度的柳花花!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