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文秀
塔加村
传说中那块从西藏
托运而来的石头
傲然挺立,以将军的职责
驻守塔加村
将喜怒哀乐一一记述
甚至具体到父辈迁徙时身上
所携带土壤的颜色
以及坐骑的品种
它与我对视的瞬间
目光中的语言
时刻准备夺眶而出
关于村庄的史诗
除了仅存的史料外
它们有太多的悄悄话要跟我讲
彻夜长谈都不足为奇
挨家挨户的老物件
闻讯赶来
争先恐后交代着各自的身世
只为后辈在我笔墨纵横处
寻找到祖先的遗迹
功过与是非
都是血液里真实的踪迹
而忘记过去
却是背叛的开始
没有家族的记忆是可耻的
这种耻辱——难以启齿
将伴随终身
发表在《中国作家》2020年第4期
雅古拜的婚礼
麦芒扫过臂膀,顺势倒下
泪水浸到伤口,疼痛具体到
针头、刀子的形状。
留着汗的雅古拜躲在粮仓哭泣
殊不知,婚事已随着麦芒,进入了粮仓
只等着秋收后的唢呐声。
雅古拜跌跌撞撞越过山川,呐喊、哭泣、奔跑
就怕喜悦在一个趔趄中消融
村庄几十年来难得的婚讯
最终在媒人的眼中,交换满仓的谷子后
尘埃落定。
亲戚们,筹备的忙碌不亚于荣耀
轮起袖子,挑选笔直的木头
搭起仓库的长凳,采撷四面山头的鲜花
甚至在墙头挂满物件
堆放出整个家族的喜庆。
挂满墙上的物件,盯着乐师,
交头接耳交换着出生地,今夜宛若重生。
发表在《中国作家》2019年第5期
高更最后的大溪地
胸腔的色彩,世间的繁华
皆敌不过一场流浪
抛却妻与子,走向荒野异域
将沸腾的血液融进激浪
咽下,亲人最后的啼哭声
横渡太平洋,简化
茅舍、玫瑰、还有丰硕的女人
让原始的欲望离呼吸更近
八荒之外追逐另一个影子
而画笔稀疏、浓淡在纸上恣意
交汇的色彩
像极了凯旋归来者
却掩盖不住骨头撕裂的声音。
发表在《诗刊》2019年10月号
留下遗憾的人
留下遗憾的人,躲进夕阳里
生怕一个背影甚至比河流还要湍急
向前,听不到孤独的风
狂舞在夜幕中,抛却目光所至的事物
向后,寻不见一种思念的人
起身走向晚霞更深处
铺设在床前的沉痛
连缀着词语衍生出的故事
站在河对岸的老人
再难以等到一个波澜起伏的夜晚
被隐去的疼痛
像极了泪珠状的心事
汇集在一起,弄湿了枕头。
发表在《诗刊》2019年6月号下半月刊
野牛图
闯出的那匹野牛,撬开了
阿尔塔米拉山洞
这狂妄的家伙,究竟是谁家的?
西班牙居民,慌了神
蜗居法令纹的巫术情节
正如万年的洞穴,野性高于万年
躬耕荒山的背影
再一次被这兽群唤醒
绕过赭红、黑色、还有褐色、暗紫色......
洞穴壁画蔓延出一种香火味。
发表在《诗刊》2019年10月号
呐喊
不同方向交汇出的色彩
不停往上攀爬,嘶叫,追逐
是一团火燃烧另一团火
是一声呐喊寻找另一声呐喊
听不到回声,比离群的乌鸦还有疯狂
涌动的出的香甜是种奢侈
薄而轻透,让孤独的人笑裂了嘴
此刻,夜色已丢失一个名叫“寂静”的词汇
那燃起的晚霞再也无法拼凑另一个近义词
赠予这大地。
发表于《青海湖》杂志2019年5月刊
走了
他走了,就像从未来过
胸口只是疼了一下,很轻
也很用力。
他甩进空气中的力,顺势
推翻黑色的柜子
完整陈设出曾经相爱的具体细节
一屋子的凌乱
倾吐了他临走时的愤然
一摞车票,站立于遗物中
意外泄露了他到来时的赤诚
相爱是场冒险,得失不足挂齿。
发表在《诗刊》2019年10月号
探秘百年藏庄
宿命中早已注定
我与百年藏庄相遇
传说中藏在白云深处的藏庄
远在视线以外
透过飘动的五彩经幡
望去,令人心驰神往。
近在嬉闹孩童,闪耀着高原红
与羞涩的脸颊上。
穿行在泛红的土壤间
碎小的步子
已连成云的形状
我下定决心,在太阳落山前
寻找属于塔加的图腾
在这山脉连绵处
新的意象遇见诗人
神秘挤进,未出口的诗句中
溪流声、鸟鸣声、诵经声、嬉闹声……
争相组成惊喜的诗句
相互打闹,窃窃私语
却在冥冥之中
无比清晰地引导我
以诗人的胸襟
走进塔加村,这即将消失的古村落。
村口的巨石
扮成传达神谕的女祭司
将百年的过往,藏在
一阵龙卷风中
秘密送进我的目光中
相信总有一天
真相会在我的诗句中傲立
直起身,在一碗烈酒中
将喉咙处的焦虑,一饮而尽
在一个手势中让万物苏醒
迎接我这书写大地的游子。
发表在《诗刊》2019年10月号
大年三十
所有的意象聚众狂欢
团聚的家庭在一场春节联欢晚会里
呈现被生活过滤后的喜悦
辞旧迎新,一切悲欢离合拒之门外
而此刻首都机场
我的出现显得慌乱而窘迫
大年三十
我已被这大团圆的数字边缘化
从一场孤独奔赴另一场孤独
此时流浪汉也该团聚了
而我恰恰成了被孤立的存在
瘦骨嶙峋,连词汇也对我躲闪
于是,润笔、研磨想象生命的轨迹
在一撇一横里见终古
孤独的人
将流浪的生活定义为奔赴
让“匆忙”来掩饰每个奔溃的瞬间。
发表在《诗潮》2019年第10期
家族微信群
家人将不同形式的琐碎
堆积到微信群
无数未点开的红点都是谜
我的食指开始犹豫
在焦躁与不安间来回周旋
生怕虚无的谜底后是一个真实
具体到父母隐忍已久的一声
咳嗽、啜泣或者叹息
我更愿意与家人视频通话
即使短暂也能让猜疑与疲惫暂时停歇
将原始的自由、真实、坦率
融进科技时代的对话中
“都挺好”
父母用言语编织的谎言
如若在屏幕前泄露,那将是谜底后的沉思。
发表在《诗潮》2019年第10期
老街口
说不清一丝清凉,老街口
挨家挨户的绿牌子,别致依旧
心儿耐不住,欧式的印象
走街串巷,寻找亘古的吆喝声
或者,是偶遇一位“万年牢”的大叔
接过几串糖葫芦,怀念老北京味儿
古寺,端庄高雅,一座连着一座
飘逸着《古兰经》里行善者的祷告
人与自然:后世满杯的甘甜和许多的苗圃
发表于《民族文学》2017年9月
致敬梵高
“我的冒险,不是靠主动选择,而是被命运推动。”——梵高
悼亡、欣赏、敬畏,同样需要
仪式感。走进的阁楼
扬尘有些厚,夹板碎木,
摇晃。这不是记忆中的北方茅草屋
却更像是争先恐后来陈述事实。
致敬梵高,应始于字迹
或许连他的呼吸也流于笔墨间。
静默后,翻开夹杂画稿的书信
字迹在泛黄处咧歪了嘴
那定是你琐碎时间里的倾吐
交代你眼里的色彩、足下的风光
以及隐秘的内心。
而匆忙间唯有纸笔能让你恣意的内心
坦荡。坦荡成一条着岸的激流,
加些颜料汇出整个罗纳河上的星空。
而通信只属于你的弟弟提奥
他是你离散家庭最后的支柱
也正因此,信里你调侃自己是荒野孤魂
好一个荒野孤魂,在阿尔勒的树木与花朵间
喷涌激情,如梦幻般画出机智的灿烂
从混沌走向灵知,在更为广阔的未知走向麦田农舍
忠于自然,忠于色彩。
发表于《诗潮》2018年11期
梵高自画像
画家若想提高技巧,最快、最可靠的办法就是画人物。——文森特·梵高
买卖艺术品的少年走进
教室,教孩子诵读、识字
此时被叫做老师的梵高
心事循环于血液
走向教堂,与各类神职人员
站成了一排。举目遥望
满载泥炭的驳船和长满鸢尾花的沼泽。
梵高的心早已沦陷在色彩的泥沼里
褪去浮华,面向镜中
以盲人的视角审视自我
试图数清每根毛发
光线通过棚子的缝隙流泻到身上
眼睛、鼻子、耳朵,轮廓清晰
此刻正如在端详米勒的《拾穗者》
苦难与淳朴藏进了颜料
灵感躲进光影,皆被他极速捕捉在画纸上
哦!英俊的男子——梵高
跋涉在体内的色彩,喷涌而至
疯狂的白羊在画纸上奔腾
陌生、惊愕,目光极速
搜寻熟悉的印记。
我来不及想象那肆意而茂密的绿意
自画像早已挂满墙。
发表在《绿风》杂志2019年第6期
油画《 盛开的杏花》
灵感是自然界的恩赐,风景是色彩的情人。
镜中梵高辨不清年岁
情绪波澜照出的面孔更像是远处的人。
尘土朦胧而上,灵感躲在光线里
没有浊酒一壶,就将烦躁留给
破损的画笔。
爬上屋顶,晒着太阳,瞥见的苔藓
“最低等的高等植物”
栖居在半裸的石壁下
邮差鲁伦的信件掠去梵高满目萧然。
侄子的诞生,让他看到信件外
橡树围绕,这足以安抚
他笔下的孤独、混乱、绝望。
喜悦缠绕在枝干间,鲜花丛生
粉白柔嫩的花瓣就如新生的孩童
屋前流过的春水正如孩子的明眸,
画笔下梵高所有的深情。
发表在《绿风》杂志2019年第6期
迎着风声,放只鸢
翻出一捧花种,辨不清年月
埋下来历不明的种子
算是对这方荒土的交代
唱着歌浇水,滑稽得像是在进行
胎教。
光照、施肥、浇水霸占了我词汇的
风水宝地。
而我却像个小孩
路过草地上撒野的蒲公英
以为它长了翅膀,从这片草飞向那个原
让约定成为约定。
迎着风声,放只鸢
好像只有这样,逝世的亲人能到达天堂
俗世疾苦皆顺着风飘散。
12月《喧嚣后的证据》(外一首)发表于《星星·诗歌原创》
出生年月
我的诞生,模糊而轻薄
记忆中正如雪后上升的气流
凌冽,一再被省略。
亲戚们开起的玩笑
却在童年,不合时宜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母亲的怀抱,无法消散
我的疑虑。
于是,将孤儿当成兄弟姐妹
密谋一场,去流浪。
习惯独自在冬季,点燃火柴
在陌生人的诞辰里
许下自己的生日愿望
长大后,母亲仍然无法记起
分娩的时辰
只记得,宵礼邦克声紧追着
我第一声啼哭响起
将我的诞生宣告于世。
发表于《诗林》杂志2019年7月刊
故事
你是一座山,没有山顶的山
攀不到的顶端,有诸多的传说。
故事穿插了几个年代,将所有的缺憾
进行悬挂,拉长,延伸出众多的意象。
如酒的苦涩,被我张望
而那些人正在用它,掩饰溢出身体外的苦楚。
交谈间,拼凑出故事的序幕和结局
如深秋的万山红遍。
高潮处再添加几笔色彩,跌宕起伏里
更显真实性。
而我无法构思出她们故事中的对话
然后,写封长信给你
字迹是当时情绪浓缩物,生成的花朵状
踩着我柔弱身躯路过,从未想过寄达。
巷子口,我们转身各自走
所有的心事交汇在上空
升腾,气流外,埋在心窝深处的心事
借着火红的太阳,一点点的伸展。
我又一次涌动了对土地的憧憬,对生存的渴望
幻想所有美好后,
闭上眼,将手举过头顶
将宁静的事物从喧嚣中抽离。
发表于《海燕》2018年3月刊
弓搭在梦上
闭紧双眼的梧桐
扬脸,斜视太阳
游荡后的脚步,拖沓了剧情
寻找,飞逝
奔赴没有爱的现场
手表,记录过的时间温暖过无奈
沉重不是一种心情,而是为了一个人。
你的画布,绘不出色彩藏在我的眸子里
撑开弓,搭在梦上
呵,你看天堂之外,我踩着色彩向你挥手
梦里,隔断世俗,相爱如蜜。
发表于《诗潮》杂志2018年1月期
作者简介:
马文秀,回族,1993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组诗发表在《诗刊》《中国作家》《民族文学》《星星》《上海文学》《绿风》等国内外400余家报刊杂志。著有诗集《雪域回声》,长篇小说《情书在风中消隐》。长诗《老街口》入选中国作协2019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扶持项目。荣获第五届中国长诗奖、郭小川诗歌奖、骆宾王青年文艺奖、第二届“河洛桂冠诗人奖”等奖项,现为《中国汉诗》杂志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