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衰落的故乡
南佳(湖北)
2017年 图片源自网络
我的故乡是X县的一个小山村,地处大别山脉逶迤至长江边的丘陵地带。虽然土地并不丰沃,也没有任何矿产资源,但过去的时间里,在我那淳朴的乡亲们辛勤耕作下,也算得上是一处山清水秀、美丽祥和的地方。只是现在,这些都成为了追忆。现在每次我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荒芜、孤寂、颓废和哀伤,那迎面而来的冷风里,仿佛裹挟着故乡压抑不住的哭泣声,那田地里的杂草上,仿佛粘挂着故乡即将流完的泪珠。
无论是春夏秋冬,在故乡再也看不到她在不同时节里应该有的色彩,再也听不到她应该有的声音。现在故乡的春天,即使经过惊蛰的呼唤,谷雨的洗礼,仍然看不到曾经有过的人勤春早、热火朝天忙春耕的境象;听不到曾经有过的小鸟欢叫、犁铧翻开土地的声响;现在故乡的夏天,即使阡陌依然纵横,艳阳依旧炙热,再也看不到曾经有过的“双抢”农事繁忙的场景,听不到庄稼疯狂拔节生长时的生命律动;现在故乡的秋天,即使律回不改,天道亘古,那一面面曾经缀满果实的山坡,现在却都被野草侵占,那一垄垄曾经翻滚着金色稻浪的水田,如今全部废弃闲置或干涸,再也听不到可以带来丰年的那一片蛙声了;现在故乡的冬天,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日月星辰,似乎与过去没有多大的变化,但北风肆虐下的田野更加黯然、荒凉,在冰雪侵蚀下的村庄更加孤寂、萎琐,凝神去倾听,也听不到多少村人说话的声音,只有春节过年的那一段时光除外。
我没有进行过深入的调研和全口径的数据统计,仅仅是在匆匆来去之间,用眼睛看到部分的表象,用心灵体察到的阶段性感受。我看到的影像都显示故乡正走向没落,得到的感受是故乡正在无声地哭泣。
田地荒芜是最直观的颓废。曾经一年生长两茬稻谷的水田,现在都长满杂草,有的还变成了旱地。曾经种植过油菜、芝麻、小麦、花生等各种粮食的地垄,现在大多蓬草密布,找不到人为劳作的痕迹。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到城市打工赚钱去了,只在年底回来,匆匆除去门前疯长的杂草,打开尘封了近一年的家门,住几天过年,然后像过客一样离开;甚至有的人己在城市购房落户,成为新晋的城市居民。总之,在新的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念的影响下,就算不纳农业税、种田有补贴等优惠政策全面得到落实,也无法吸引农村的年轻一代愿意当传统的农民,做那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听任故乡曾经肥美的田地荒芜,漠视整个村庄走向颓废。
山林尽毁是最让人心痛的自残。故乡多山,虽然不高不大,但曾是林木密布,以松树和杉树居多,也有不少的果木。当年的大队还设立了林场,专职管理全大队的树木。属于我湾子的地域上,就有数个山头与坳口被遮天蔽日的树木笼罩着,曾给幼时的我带来诸多神秘,也给毕业后工作生活在异地他乡的我一份绿色的念想。但现在这些都没有了,被毁灭了。黑坳上所有的杉树都成了湾子里建造小洋楼的檀条,先是大树没了,继而是小树没了,最后是树苗也没了,几年时光把如黛似墨的黑坳变成了一目了然、只有杂草的草甸;还有曾经松树密集的庙儿山,那里生长了几十年的松树经过近年来的肆意砍伐,已剩下没有多少棵了,昔日如水墨画般的山头,现在远看如同“癞痢头”。
环境污染是最难治愈的毒瘤。传统的农村是没有多少环境污染的,但追逐金钱、贪图懒惰的农村,带来的环境污染是多么的可怕!X县没有矿产资源,于是不需要多少文化技术的鸡鸭养殖,成为分田到户后乡村致富的首选。本来是一个很好的项目,但在追逐金钱的贪欲下,这个项目被无节制地、粗暴复制发展,使得全县的鸡鸭养殖场遍地开花,一个湾子至少有一家,有的是两家,甚至三家,我那人口仅两百人的湾子里,就有两家养鸡场,盘踞在湾子的东面与北面。有人撰文戏称X县为“鸡屎县”,一点也没有夸张。养殖场的鸡鸭吃下饲料,拉出无法分解的粪便,不只是臭气熏天,更让塘港沟渠里的地表活水变臭,其中的毒素让鱼虾绝迹,让植被枯死。还有一个污染源是来自懒惰种植。自前几年开始,种田种地再也不去用犁耙耖耒,再也没有整田耨草的流程,再也没有积农家肥、闹春耕、争“双抢”了,而是用高剂量的除草剂、杀虫剂、化肥,来达到懒惰种植的目的。虽然只种一季作物,还是让田地迅速变得板结,土层里毒素含量急剧升高,而粮食单产逐年下降,这也导致更没有人愿意种田耕地了。细思极恐啊,以井水为饮用水源的乡人,若干年后还有可饮用的水么?
还有水利设施毁损、耕地恣意占用等多项加速故乡衰亡的因素,正在不停歇地滋生。如同人体血管一样的灌溉渠道涵洞,如网络般地蜿蜒伸展在丘陵地带的田畈间,曾经辗转数十上百里的路程,将白莲河里清澈的泉水送到全县各地饥渴的稻田里来。但现在,好多年没有来水的渠道、虹吸管、渡槽都被动地淤塞了,人为地毁损了;过去当作“吃饭宝贝”的良田、耕地变得不值钱了,于是大片的地被圈起,变成了自有的、闲置的宅基地;或者被挖坑,成为养鱼池,不过只养殖一两季就被废弃……
相对于物质层面的衰败和毁灭,给人带来的痛心和无奈,因为故乡传承世代的传统道德规范逐渐被抛弃,恪守的精神信仰已经错失,纯朴的乡风被玷污,这些更让人叹惜、悲哀,直至无力的绝望!
孤老无依成为空见惯的常态。湾子里大约有一半的家庭有人留守,留守的人中约三分之一是儿童,三分之一是女人,三分之一是老人。这些老人,大部分已成为了“有子女的孤老”,因为其子女宁愿以“农民工”的身份在城市里谋生,也不愿再呆在农村里。也因为长期不在一起共同生活,赡养孝敬老人的责任义务越来越被遗忘。两年前的夏季,生育了五个子女的孔大娘孤寂一人倒毙在家中,多日无人知晓,直至尸臭飘到屋外,湾里乡亲才破门而入。她的女儿出嫁多年,两个儿子的全家都在武汉打工生活,几个月不过问老人,更淡不上回来看望。去年的夏季,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的欧婆婆,活活热死在她儿子新洋楼边的小披屋内。与她一起留守生活的儿媳,因嫌弃老人不卫生,禁止她住进楼房内,不想老人在酷暑和烈阳下毙命在窄仄的小屋中。这都是我熟识的老人,是发生故乡的真实案例,可以预见,类似这样的人和事还将在未来的日子里不可避免地出现。于是,一个个儿孙满堂的家族根基己开始坍塌,孤老无依,和睦不再,小辈可以漠视长辈赡养需求,甚至辱骂父母,更有甚者拳脚相向。农村家庭犹如一棵掏空树根的大树,貌似开枝散叶,但树干和枝桠已开始枯落和腐烂。
乡风颓废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大集体年代的农村曾经是天然绿色、纯朴敦厚、勤劳节俭、重情守诺等一系列词语汇集的大成者,但如今这些都渐行渐远,持续淡化,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私贪婪、虚荣攀比、懒惰投机、冷漠无情。正是因为自私,共有的山林砍伐殆尽;正因为贪婪,田昄里鸡屎毒水泛滥。因为虚荣攀比,回乡过年所有的“农民工”无一例外地显摆,仅从过年相互较劲地燃放的烟花爆竹便可见一斑;还有因为懒惰投机,放任田地荒芜,留守村民掀起狂热的赌博风潮,春节期间更是赌博的黄金时段。过去对年节期间无奈地走村串户乞讨的乞丐,并不富有的乡人大都是大方地施舍,这种场景在冷漠的人情下已成往事。无情让农村滋生出了猖獗的盗贼。我那年近九十的大伯,积攒了一年多时间的“五保”补助共计肆仟余元,就在去年夏秋之交时被人入室偷走。忘不了大伯双手颤抖、老泪纵横,向我诉说钱款被盗的场景,我的心底除了愤怒,更多的是莫名的悲哀。乡风颓废让乡人光鲜外表下的灵魂,都变得可憎了,只有塆子里的老人,是故乡最后一批宽厚仁慈之人,只是这些老人越来越少了,固有的乡风己经变色、变质。
文化传承成为最受轻漫的东西。如同对待勤劳一样,读书曾被乡人大力推崇,有文化的读书人倍受尊敬,成为教育儿孙学习的榜样。 现在这种状况己一去不复返了,湾子里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年轻人读到初中,就辍学加入到打工挣钱的行列中。因为花大把费用和时间读完大学的人,却连找份中意的工作都很困难,即使找到了工作,也达不到理想的薪酬。读完书再工作的人,在过年时被问及收入、女友和房子等敏感问题时,常常是无语以对,脸上全是羞愧和无奈。而同龄放弃读书的人早己挣钱数年,积累了丰富的赚钱经验,积蓄了可观的金钱财富。两相比较后,坚持在读书之路上跋涉的农村孩子更加稀少了。读书不被倡导和重视,文化传承就无从谈起。耕读传家己被遗弃,读书无用大行其道,金钱至上倍受推崇,乡人越来越短浅的目光里,文化传承已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稍加留意,就会注意到故乡的肌体在悄然地老化、衰败,故乡的灵魂在寂静地溃散、幻灭。
生我养我的故乡啊,该怎么样做,才能阻止您走向衰落的步伐,治愈您的伤病,消除你悲伤,让您恢复往日那种灵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