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春的故事,仿佛初恋一般最是生动和难忘。在那个蹉跎岁月里沉积下来的琐碎记忆,犹如夜空中的星子,时常在脑海中闪烁,并将我的灵感点燃……谨以此文献给那个如歌的青春岁月。
——题记
序
磨稻子绝对是一俏活,尽管我没干过,但用膝盖想也该知道这活不会太累。都是机器在那干,虽然粉尘弥漫,乌烟瘴气的,却不费多少力气。最主要是人猫在屋里冻不着。
进入冬季,除了顶着北风烟雪,走出很远很远,在泛着白花花盐碱的冻土上挖沟修渠,对于我们这些盘锦知青而言,几乎没有更轻巧的活了。
所幸的是这么一件美差,连里派给了我所在的三排八班,还落到我头上了。也由此发生了我用一辈子的时间都忘不掉,至今想起来都能乐出声的一件囧事……
一
那是一九七七年初冬的一天。早上天刚放亮,班长大平带着我和另外两名七六届新生,在苏板儿吆五喝六的指挥下,把稻子装进一个个麻袋里把口扎紧,再搬到马车上码好,用绳子绑结实了。然后去食堂吃早饭。
苏板儿最后一个走出食堂。这位连里最牛的车老板,站在房山头,嘬着牙花子,神气十足地“啪!啪!”甩了两鞭子。一挂马车就载着几名知青和满满一马车装满稻子的麻袋,朝着农场方向进发了。
磨稻子的米粉加工厂,在胡家农场东面不远的田家大队。跟我们一起去磨稻子的还有两名女生,七四届的宝姐带一个跟我同届的女生,她俩的任务是给大伙做饭。
十二月初就打完场了。黄澄澄金灿灿的稻粒装满了整整四个大粮囤,被锁在紧挨着连部的仓库里。三把钥匙分别由指导员、连长和仓库保管员掌控。这些粮食除了年底上交到农场的公粮,剩下的全连人还能吃上两三年。
自打开春耙地、育苗、插秧,到秋后收割、打场和入仓。也就是大米从最初的种籽到萌出秧苗,再长成沉甸甸的稻穗这一过程。知青们经历了哪些艰辛,流了多少汗水,又是如何熬过来的,这时都已经显得不十分重要,被抛在脑后了。
更能唤起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欲望和引发我们关切的是,还需要等待多长时间,能再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
秋后割下来的稻子刚运到场院时,管后勤的副连长王涛,从曹家大队淘弄来一马车大米。曹家离我们青年营不远,王连长家是曹家老坐地户,搞一车大米不成问题,但前提是需要多还人家几麻袋稻子。
我下乡的地方盘山县胡家农场红旗青年营,是沈阳军区设在盘锦的知青点。当时除了军区各单位派驻了带队干部,农场为青年营及下面四个连派驻了营长、连长和指导员、农业技术员,他们均为当地的贫下中农。此外,各连还选出优秀男女知青担任连长。排长和班长也是知青担任。我刚下来时种旱田,顿顿吃粗粮,后来挖沟筑渠,改成水田了。
二
炊事班把“首顿”大米饭安排在了全连休息日。这一天搞得跟过年似的,头天下午指导员还安排二排长二贵杀了一头猪。
顺便提一下连里养的为数不多的几头猪。也不知是喂猪的两个女生喂养方法不得当还是怎么着,反正那猪看着一点不像猪倒像狗,腿长毛长身条儿窄,跑得倒快。一帮人围追堵截竟抓不住,最后猪儿自个跑不动了,二贵一个箭步窜上去,一刀毙命,可谓稳准狠,但也够血腥的。
这是旱田改水田以来,三连“首吃”白米饭。之前知青们的口粮一直以高粱米和苞米面为主打。据七四届老生讲,他们刚下来时,正赶上青黄不接,曾吃了几天马料呢!
那天食堂里的气氛特别高涨,大家脸上都挂着异常兴奋的表情,站排打饭时有说有笑的。当饭缸子端在手里坐稳当了,又都闷头不吭声了,个个鼓着腮帮子,大口大口地做着咀嚼和吞咽动作。
十七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尤其久未品尝到如此饭香了,每个人都吃得脸上泛光,洋溢着一种幸福和满足。
开始炊事班限量供应,无论男女每人最多打八两。后来可能米下多了,又不限量了,大家就都敞开吃了。
很快八两饭下肚,我毫不犹豫添了七两。悲催的是菜吃光了,饭还有一大碗没动呢。在没有副食的情况下,我又“干拉”了一碗大米干饭。
一个精瘦精瘦的叫果子的老生,吃下二斤一两,创下了全连记录,据说也是全青年营的记录。这项记录一直保持到最后撤点也没有人能刷新。
我自己创下的一斤半记录,在有一次出工时给刷新了。那是第二年发生的事了。
那次是出工挖渠,午饭是大米饭就川白肉和炖豆腐。这在当时绝对两道硬菜。我分两悠共吃了一斤八两。感觉胃里和食道被填得满满的,快堆到嗓子眼了,哈腰和呼吸都异常困难。
我一步步挪到渠坝另一面,避开大家视线,呕了几大口饭菜出来,胃才舒服一些。晚上又吐了一次,第二天满嘴满脸甚至头发里都是难闻的伤食味,好几天散不去……
三
前两天刚下一场雪,没有化掉。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满世界一片银白。由于是清晨,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只我们一辆马车疾驰在雪野上。车轮碾压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声,我们仿佛置身在童话里一般。
我把自己裹在军大衣里,沐浴着旭日阳光,浑身贯穿着一股子惬意。
在这里简单说下苏板儿,他是连里一资深车把式,带了两个男生跟他学徒。他和指导员连长都是当地人,属于农场派到我们知青点的贫下中农。
这人四十左右岁的样子,大个儿,黄龅牙,公鸭嗓,特长是侃大山和咧大春。“咧大春”搁在现在就是讲黄段子。男知青都爱跟他混在一块,为的是听他白话。
这一路上,苏板儿的大嘴茬子一直没合拢,口若悬河荤的素的白话了一马车。但他也没敢太造次,浑段子也只是打打“擦边球”,毕竟还有两个未谙人事的妹子在场呢。
伴随着一路的欢笑,大约不到两个小时就到田家了。苏板儿帮我们卸下麻袋,搬进米粉加工厂,他就赶车打道回府了。
说是加工厂,实际上只有两间土坯房,一间仓库兼做办公室;一间是工作间,里面有一台加工米面的机器。
在班长大平率领下,我们穿上防尘服,就是那种蓝色劳动布做的帽子和披肩连在一起的东西。然后哥几个就开干了。
磨稻子的流程比较简单。班长一个人负责把稻粒填进机器的漏斗里,另外两人把磨完的大米和稻壳分别装进麻袋。我的活相对简单而轻巧,把装好大米和稻壳的麻袋口扎紧,然后靠墙码齐了。
哥几个分工明确,秩序井然,效率也高,一上午就把一天的活快完成三分之二了。吃完午饭,没休息又接着干。
之前说了宝姐带一个女生给我们做饭。俩炊事员做的饭菜蛮可口的。主食当然是大米饭,新下来的大米亮晶晶,油汪汪,煮出来的饭香气扑鼻。也许这就是来磨稻子的好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吃饭时,她俩带来了一个消息,听起来比吃白米饭还要令人振奋。说是晚上有一个戏班子来田家演出。
由于着急看演出,下午原本就所剩不多的活很快干完了。然后洗漱吃晚饭,拉粑粑撒尿什么的,披上军大衣,一帮人一溜烟跑到场院看戏去了。
四
进入冬季天黑的早,不到五点就差不多全黑下来,场院里围了一圈又一圈人,乌乌央央的有好几层。在院子四个角,用木头杆子挑起来的四盏汽灯“吱吱!”地响着,把场院照的通亮,如同白昼。
不知是县里还是哪儿来的草台班子,呜呜喳喳演了近两个多小时。节目倒是蛮吸引眼球的,杂技绝活类的表演比较多,还有样板戏。最后是一个耍猴节目收场,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的。
试想啊,在那个文化十分匮乏的年代,这些虽称不上阳春白雪,看起来“下里巴人”的表演,足以赚足了“票房”。大家都还没看够就散场了,一个个眼巴巴的不愿散去,流露出些许的期待。
看完演出回到住处,班长大平着手安排住宿事宜。这时问题来了。
临来之前,连里跟田家这边沟通好了,他们帮助安排吃住,我们留两袋磨完的大米给田家。而实际情况是我们住的老农家,只能提供一间屋子供我们六个人住。
这是一间不大的下屋,地上堆放着杂物。一铺小炕放着六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被褥。目测一下,这炕也就能睡五六个人吧,我们一行四男两女,咋睡呀!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
苏板儿已经走了,况且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找谁能弄到一间屋子来啊。
班长大平愣愣地望向那铺小炕和上面的被褥,又看着我们几个,不说一句话。在心里头嘀咕着什么。
沉默了一会,班长发话了,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吧!接着道出了他在极短时间“草拟”的方案。就是首先把好位置留给俩女生,让她们睡炕头。我们哥几个表示完全同意,说没说的。
整体位置是这样安排的,小女生把炕头,然后是宝姐;班长自己睡炕梢,往左依次是那俩男生和我。宝姐年龄大点,男生中我最小,让我跟宝姐“接壤”。
对于这样排序我不是一点意见没有。毕竟是跟一个不十分熟悉的女生挨着睡觉,我也会心存芥蒂,感到尴尬。但又没有充分的理由表示不同意,我只能堆出一脸难为情的样子,以示我的无奈。其实,我心里头挺乐意班长这么安排的。
五
从进屋到安排就绪,大家一直站着已有一会儿了。班长说都还愣着干嘛,上炕睡觉啊!说着他蹬掉大头鞋,脱去外衣外裤和棉袄棉裤,率先跳上炕钻进被窝。我注意到他没有脱袜子。俩男生也跟着上炕了,接着是小女生和宝姐,最后是我。
我刚跳上炕时,感觉屁股剐蹭到了宝姐身体的什么部位,瞬间给激灵了一下……和大家一样,我也只脱了棉袄棉裤,没脱袜子。这时我瞥见俩女生也在慢吞吞地脱着。她们脱去棉衣,露出来颜色十分好看的毛衣毛裤,是几样毛线混搭织成花样的那种,而且是紧身的。
我穿的是军用秋衣秋裤,进到被窝不一会,我悄悄把袜子蹬掉了,穿袜子睡觉实在不舒服。好多天没洗脚,我又担心会有味。
不像在家时天天洗脚。下乡后由于烧水不方便,加上干一天活特别累,也就不怎么讲究卫生了。一般四五天能洗上一次脚就不错了。我担心自己的脚臭会殃及到身边“女邻居”,就特别注意不把脚伸出被窝露在外边。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但彼此都知道并没睡着。我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吃过的沙丁鱼罐头,一条条细小的沙丁鱼,挤在没有一点缝隙的狭小的空间里……
班长大平首先打破了沉闷,他说他知道大家肯定都还没睡呢,与其睡不着莫不如找点什么乐子吧!
他想了一下说没有扑克,大家讲故事吧!他说他先开头。但接下来他口气郑重地说,今晚儿的事,大家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切记!切记!切记!他一连说了三个“切记”,我们几个自然也就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儿,并承诺肯定不会往外说的。
班长的故事应该没有多少“彩”,至今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他讲的故事的内容。然后是跟他挨着的那个男生讲,这小子挺能白话,记得他讲的是一个跟我们晚上看耍猴有关的笑话。
还没等轮到我讲呢,就听到炕梢班长那边传来了轻轻的鼾声。不一会炕头那边也响起了轻轻的鼻息声。接着响起一片鼾声……毕竟大家起那么早,又忙乎一天了,挺累挺乏的,很快就都进入了梦乡。
我不知道这此起彼伏的鼾声里面,有没有宝姐的。但我是注定睡不着了。跟一位散发着浓郁青春气息的异性,零距离挨着睡觉,我的神经一下子绷了起来。
六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不跟爸妈一起睡了。那时家里七口人,爸妈姐弟一间屋,我和爷爷奶奶一间屋,而且我自己睡一张床。算起来至少能有十来年以上没有像今晚这样,跟一个女人贴在一块,还没有血缘关系。这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丝丝鼻息和着袅袅香气,从我左边款款袭来,前所未闻的,不禁令人心旌摇荡。睡不着觉,就会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可笑的是,思绪竟然跳跃到白天苏板儿“咧大春”的段子上了。
发现思路“跑偏”了,我就强迫自己去想晚上看样板戏看耍猴的热闹场景,试图分散一下注意力。
从进被窝我就始终保持一个睡姿,侧着身子背对宝姐,时间长了就想翻下身。我慢慢向左转九十度,变成仰躺的姿势。完全转过去面对宝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也不敢。
我悄悄睁开双眼,屋里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吹在遮挡窗户的塑料布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细碎的风声伴着柔和的鼾声,营造出一股莫名的氛围。这种既温馨又奇妙的感觉,让人在心里萌生出些许美好甚至幸福的滋味。带着对幸福的体验,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有人说话,还夹杂着鸡鸣狗叫。我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旁边那哥俩貌似还睡着,我转向宝姐那一侧,看到叠得板板正正两摞被褥,却不见她俩人影。班长大平也没在,估计他们早就起来了。
我忙起身穿衣服,那哥俩也起来了,我们洗漱完毕去吃饭。宝姐和班长他们已经把饭菜摆放好了。吃完早饭休息一会,哥几个就又钻进机房开干了。
一上午都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尽管我没睡好缺觉。我还忙里偷闲地遐想一下,期盼晚上睡觉还能像昨晚那样安排呢。
到中午时,一天的活基本要干完了。走出机房,我看到连里那挂马车停在门口,苏板儿抱着鞭子靠在车辕子上抽烟。他说一会吃完饭就装车回连。
我第一个抢过话问他那这稻子不磨了啊!班长大平也问他怎么回事。苏板儿就说不磨了,连里有别的任务,说是出工修水渠。既然苏板儿代表连里发话不磨了,我们只有服从的份。吃完饭休息片刻,我们装完车就出发了,路过田家大队部,扔下两袋大米给大队会计,又继续赶路。
七
下午天气晴好。皑皑白雪还没来得及化掉,一片银装素裹。初冬的暖阳映照雪野,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人有点睁不开眼睛。我把自己裹在军大衣里,任凭温和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而惬意。
因为不是特别急着赶路,苏板儿没有像来时那样,起劲地挥舞大鞭子,高声吆喝牲口,他悠闲地赶着马车,缓慢而行。当然他的大嘴岔子一刻也没消停。我们几个也都比较兴奋和活跃,附和着他有说有笑。
我们几个人经过两天一夜的同吃同住同劳动,彼此熟悉了很多,关系近了一层,增添了一份心灵上的默契和感应。
回到连里,谁都没提那尴尬的一夜,大家都心照不宣。毕竟苏板儿也不知情。第二天哥几个跟随连里大队人马出工修渠去了。
时隔四十多年,不知那几位当事者,是否信守当年的承诺。我把这件事封存在记忆的一隅,偶尔想起来会偷着乐一下。直至今日,以这样方式讲给大家来听。
因为关乎我们青春的过往,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美好,而且值得我们去炫耀……
【作者简介】孙文成,作家,诗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沈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沈阳市和平区文联副主席、沈阳市和平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获评辽宁省第十届全民读书节“最佳读书人”、文化部第九届中国艺术节“群星奖”。